散文｜李俊：我的“学渣”儿子
编者按：本文跳出分数至上的评判框架，以母亲的温情视角，勾勒出一个被标签定义却藏着珍贵品质的少年形象。因父母早年缺席，十三岁的他早早扛起家庭责任：三年风雨无阻陪伴备考的哥哥，用第一份“工资”体贴兄长，默默照料生病的妹妹、体恤不适的母亲。送兄入学时的无声落泪、计划赴福州守护兄长的心愿，尽显其质朴的担当与深沉的爱意。文章以日常琐事为笔，在“学渣”的标签与少年的善良、勤劳、感恩之间形成强烈对照，质疑了单一的价值评判标准，传递出亲情的温暖与人性的光辉，诠释了真正的成长远不止试卷上的分数，更在于内心的丰盈与责任的担当。在此也特别感谢河南省教育专家鲁家宝先生推荐本篇。
我的“学渣”儿子
文|李俊
那盏台灯，哥哥用过，灯罩边缘还贴着张褪了色的高考倒计时贴纸。我轻手推开虚掩的门，见他侧身蜷在床上，已睡着了，鼻息均匀。我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十三岁的轮廓，已褪尽稚气，眉宇间有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就是我的老三，一个被老师点名、被成绩单定义为“学渣”的儿子。
在这个家，老大是榜样，老二是贴心袄，老四是开心果，而他，似乎总与那些闪亮的形容词无关。可我的心，却常常为这个“学渣”，软得一塌糊涂。七年的光阴，被我折叠进了北京与老家之间那一张张薄薄的车票里。
二零一二年正月十四的寒气，似乎还凝在记忆的窗玻璃上，他在万家团聚的元宵灯火前夜，来到我们身边。团聚的喜悦是真实的，可分离的无奈也来得仓促。不到两岁，他摇摇晃晃的身影，便留在了外公外婆的身后，留在了渐行渐远的列车窗外。弹指七年，我像个季节性的候鸟，只能抽空飞回他的童年，短暂停驻。他的牙牙学语，他的蹒跚学步，他第一次背上书包的模样，我都只能从手机屏幕和长辈的只言片语里拼凑。缺席，像一道无声的裂痕。以至于后来我常常想，他如今对书本的疏离，是不是因为最初那几年，本该由我握着他小手一笔一划的时光，被命运擦成了模糊的远景。
他读小学了，在老家县城。而我身边，还有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需要照料。生活的天平，总难处处平衡。四年级，我一个寻常的决定，却让他稚嫩的肩膀，提前懂得了“承担”二字的重量。哥哥升入高中，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我分身乏术，是他，每天放学后，背着自己的小书包，一步一步，用近三公里的路途，去填补哥哥夜晚的孤单。那时他多大?不过十岁。从日落到星起，那条路他走了三年，直到哥哥高考结束。我无法想象，却又亲眼见证，一个孩子，如何日复一日地穿过黄昏的街道，走进那间寂静的出租屋，点亮灯，等待晚归的兄长。
他不仅去了，还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给哥哥带好换洗衣物，烧好热水，有时甚至学着把第二天的早餐食材准备在桌上。他说，哥哥压力大，他要陪着说说话。常常是哥哥在灯下奋笔疾书，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是假装看书，实际在偷偷观察哥哥的神情，直到夜深。
更让我心头震颤的，是出租楼下那个文具店的秘密。店里的阿姨常见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准时出现，又长时间等待，便随口让他帮忙照看一会儿打印机，给学生们打打资料，半小时，给他一点零钱。他竟把这当作一份郑重的工作，默默地干了快半个月，才在一次闲谈中，像分享趣事般告诉我。而他攥着人生第一笔“工资”——那几张被手心捂得温热的纸币，全部塞进了哥哥的口袋。“妈，我用不着，给哥哥买点好吃的。”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丝毫舍不得，只有满溢的、感到高兴的纯粹。那一刻，我喉头哽得发疼，别过脸去。我的孩子，我的傻儿子，你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小小的、却努力驱散阴霾的暖光!
他的好，是静默的，像深流的河水，不喧哗，却滋养着家里的每一寸土壤。十三岁的年龄，一米七五的个子，敦实的身板，成了家里最可靠的支柱。洗衣、拖地、倒垃圾，他包揽得自然而然。妹妹生病，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就往医院冲，嘴里还念叨：“妈，我力气大，我来。”挂号、缴费、取化验单，他跑前跑后，小大人似的安抚着啼哭的妹妹。我身体不适时，床头柜上总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杯温度正好的水，和一两样他以为能缓解病痛的小零食。他对姐姐，是毫无原则的包容与守护，哪怕挨了批评，也只是憨憨一笑，转身依旧“姐、姐”地叫着，递上她爱吃的零食。
今年夏天，我们送老大去福州读大学。校园里熙熙攘攘，他忙前忙后，扛最重的行李，爬最高的楼层，把哥哥的床铺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拿着清单，顶着烈日去采购缺的生活用品，细致到衣架的颜色、刷牙杯的款式。一切安顿妥当，离别时刻到来。我们围在哥哥身边，千叮万嘱，他却独自提着个袋子，背对着我们，望向远处。我唤他：“老三，快来跟哥哥说再见呀。”他没应声，肩膀微微耸动。我疑惑地走近，扳过他的身子——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撞进我的视线。没有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烫地、急促地往下掉，砸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砸在我的心上。我的男孩，那个骨折了三天都忍着没吭一声的倔强男孩，此刻因为离别，哭得如此汹涌而无声。
回程的车上，他眼睛红肿，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忽然低声说：“妈，我走之前，给哥哥寝室里其他几个大哥哥每人买了瓶水，跟他们说……我哥不太爱说话，请他们多带着他点儿。”车厢里瞬间安静。我望着他尚显稚嫩的侧脸，鼻腔猛地一酸，视线顷刻模糊。我这个当母亲的，操心着衣食住行，叮嘱着注意安全，却唯独没想到，孩子初入陌生环境的那份孤独与忐忑。而他，想到了，并且用他最质朴的方式，试图为哥哥筑起一道小小的、友爱的篱墙。
前些日子，客厅里传来他和妹妹的嘀咕声。妹妹问：“哥，你以后上大学去哪呀?”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平静而清晰：“我啊，我可能考不上啥好大学。要是那样，我就去福州找工作，能挣点钱，也能常去看看大哥。”我站在厨房门边，手里攥着抹布，久久没有动弹。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照着这个平凡而又让我心潮难平的家。是的，在分数的标尺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他的试卷，可能永远也贴不上墙;他的名字，或许很难出现在光荣榜的前列。可是，又有哪一张试卷，能丈量出他三年风雨无阻的陪伴里程?又有哪一份成绩单，能计算出他悄悄塞给哥哥的那份工资里蕴藏的爱与担当?他的善良，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温厚;他的勤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的感恩与爱，是无需言说、却无处不在的呼吸。他不是来讨债的，也不是来索取的。他像是跋涉了很远的路，带着前世的记忆，来还我们一场情深义重的缘分。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的温度，修补着命运曾留下的些许遗憾。他或许成不了金字塔尖的星辰，但他一定是大地之上最坚实、最温暖的那块土壤。
此刻，我轻轻推开他的房门，他依旧熟睡着，我替他掖了掖被角，关上台灯。月光流泻进来，勾勒出他安然的面庞。我的“学渣”儿子，愿你梦里有花香，前路皆坦荡。妈妈知道，你的世界，广阔得很，远不止一张试卷的大小。
【作者简介】李俊，李玉军书法培训中心老师。
编辑:易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