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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五)

来源: 作者:彭祖贻

目录

每个西西弗斯都知道 / 漆雕醒

风住尘香 / 张军

麻辣烫 / 周建新

子丑寅卯 / 张国庆

无妄之灾 / 彭祖贻

囚禁 / 刘荣书

 

无妄之灾

短短的半年之内,太平村范家垸死了七个人,另外还有两头猪、五只鸡。

接二连三地死人,在这个小村庄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关于范家垸闹鬼的说法不胫而走,也有人说是范家垸的风水出了问题。许多村民合家搬出避难,五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中竟有十多户人家空房了。特别是在这个三月桃花开的季节,范正明家一次死了三个人,死的两头猪和五只鸡也是范正明家的,因此震动就更大了。不只三村五里的老百姓受惊吓,连政府都惊动了。

前面死的四个人,分别是村里的会计范友全、农妇赵小梅、在外当包工头的范世福和开采石场的范狗娃。由于这四个人死亡的前后无任何异兆,死亡的时间有间隔,亲属和村里的人都当成是得急病死亡,都按正常死亡办了丧事,也没人报警。如果不是这次范正明家出这样的事,也许还没有人想到报警。

武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田田在接到大屿县公安局的报告后,带着有博士学位的法医李明晰和大案一队的女刑警郑琼等人赶来了。到县里没有停留,与县局的刑警大队长郭义兴简单地碰了个头,就一起往现场赶。先期调查的案卷也一起带上,连案件的汇报都是在行进的车上进行的。熟悉田田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听汇报。

“死的第一个人是村里的会计范友全,四十三岁,死亡时间是去年的十月二十三号的下午。当时他正在村委会做账,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人还没送到乡卫生院就死了。没有报案,当时卫生院的医生判断是急性心肌炎引起的死亡。由于他是村里干部,家属响应政府号召,将遗体火化了。”警用面包车刚一开出县城,郭义兴就开始汇报前期调查的情况。

“就事论事的话,他要是不响应号召就好了。”女刑警郑琼是个性情活泼的姑娘,说话的声音嗲嗲的,有时候还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其实她是个非常敏锐的职业刑警,田田能够带她出来办这样大的案子,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她看了法医李明晰一眼:“不火化咱们李博士今天就有事做了。”

“不打岔,说事儿,”田田打了一个手势,“第二起死亡是怎么回事?”

“第二个死的是农妇赵小梅,三十二岁,死亡时间是去年十一月十八号的上午。当时她正在地里干活,有人看到她倒下,也是没到医院就死了,也没报案。这是唯一一个土葬的死者。我们县里的法医已经开棺验尸了,连同范正明家死的那三个人的提取物一起,已经送到李法医那儿了吧。结论——”

“还没出来,”李明晰说,“我不是赶这儿来了吗?想先到现场看看。”

“第三个死的是范世福,三十七岁,死亡时间是十二月七号的深夜。这个范世福在城里当包工头,手下有一支五十多人的建筑队,挺有钱的。这人死得比较风流,他在县城包了二奶,才十九岁。这女孩儿叫李佳,原是县二中的学生,人长得漂亮,不喜欢读书,父母也管不了,十五六岁就开始在外面混,跟范世福认识后,就被金屋藏娇了。范世福在城关镇的梅园小区为她买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复式楼,两百多平方米。”

“光这房子就得花不少钱吧?”郑琼问。

“你这丫头怎么尽说些不相干的话?瞎打岔。”郭义兴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就她的意思,回答了她的问题,“小地方的房子便宜,几百块钱一个平方,县城最好的地段每平方米也只有八百块左右。范世福又是干建筑的,估计花不了多少钱,连装修怕也就二十来万吧。范世福是在李佳的床上发病的,午夜,据李佳回忆应该是晚上十二点半钟左右。她当时打了120,是县医院的救护车将他拉到医院的,人是在医院急救室死的。医生诊断是死于急性肝炎导致的肝坏死。”

“别是纵欲过度吧?”郑琼笑道。

“这姑娘,什么话都敢说,”郭义兴横了她一眼,“社会上还真有这说法,说他是泄精泄死的。有个情况只是传闻没落实,范世福那天下午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山城火锅店吃的火锅,喝了不少酒,吃火锅的时候还有小姐在一起,后来还去洗了桑拿。”

“你们这小县城里也有桑拿浴?”郑琼问。

“你是外星来的?”郭义兴也笑起来,跟市局来的警花搭话,其实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返回县城的时候我请你去蒸一蒸,保险不比武州市差。”

“田头,现在开放的程度够深入的哈,连大屿这样的小地方都可以桑拿了,经济不一定搞上去了,这方面倒是与国际接轨了。”郑琼依然没心没肺地打趣儿,“郭大队,有异性按摩吗?有我就去。”

“就算没有的话,我专门为你安排行了吧?”郭义兴拿她没办法,“还是继续说案子吧。范世福那天回李佳那儿就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了,一进门就说肚子不舒服。开始李佳还没太在意,后来见他实在不行了才打120。”

“这起死亡跟范家垸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是范家垸的人?范家垸的人死在纽约、墨尔本是不是也算?”郑琼根本就不在乎郭义兴的态度,“有点儿牵强附会吧?”

“多少有点儿牵强,”郭义兴说,“问题是,范世福死亡的这天,他恰巧回了一趟家。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两个老人也在。从调查的情况看,他那天到家是上午九点来钟,因为没过早,他老婆单独给他下了一碗蘑菇鸡蛋面吃了,之后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没吃饱就回城了。他自己有车,既然他回过垸子,所以也不算牵强附会。这个人也火化了,尸体在殡葬馆停放了一个多月,原因是家属与二奶之间扯皮,家属与医院也扯了皮,城关派出所还出面调解过。但没请法医验尸,因为医院方面有结论,家属方面没有提出做尸检,只是要求做医疗事故鉴定。鉴定的结果不属于医疗事故,医院方面还是象征性地拿了两万块钱。家属与李佳扯皮其实就是为了梅园小区的那套房子,后来房子归了家属,这皮也就没扯了。”

“女人当二奶划不来,到头来人财两空。”郑琼感慨地说。

“可还是有不少女人乐此不疲,”李明晰忍不住插嘴说,“明知是火坑,硬要往里跳,前仆后继。”

“是不是跳火坑两说,人家以为是在追求幸福生活呢。”赵晓说,“乡下一些女孩子,到南边干几年,当二奶也好,做小姐也好,几年下来赚的钱够一生用。回来再找个人一嫁,照样有老公,照样生孩子,有的还做起了小老板,比当一辈子村妇强多了。现在就有那么个风气,笑贫不笑娼,不是还有一种说法嘛,贫贱夫妻百事哀。”

“说第四个死者吧。”田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第四个没什么说头,是车祸。”郭义兴说,“时间是今年的二月三号,死者范狗娃,二十九岁,在关山脚下自己搞了个小型的采石场,自己跑运输。二月三号这天,他拉了一车石头往茨坪镇送,在路上翻了车,连人带车一起栽到路边的山沟里去了,也没伤着别人,死的就他自己。县交警大队按车祸作了处理,人也火化了。”

“交警那边的案卷调过来了吗?”田田问。

“我复印了一套,在我那侦查卷的后面。”郭义兴说。

“回头我再仔细看看,”田田说,“另外你再安排力量,想办法把赵小梅、范友全他们当时在医院诊断的病历和其他能收集到的材料都收集一下,能收集多少算多少,说不定会有用的,特别是我们李博士,不定就找出什么有规律性的东西来。”

“待会儿我们就安排人办这件事。”郭义兴说。

“闹鬼的话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郑琼问。

“这个问题我们没调查,查也查不清楚,”郭义兴说,“连续死人嘛,乡下传这样的话很正常,不传倒不正常。村里确实也有几户人家外迁了,都是以前就在县城上了户口的。关于这个问题,我看应了句老话,世间本无鬼,全是人作怪。”

“你这个观点我很同意。”郑琼很认真地说。

田田又问了一些相关的情况,警车就进入了太平村的地盘。

太平村位于大屿县境内的关山脚下,离县城有五十来里地,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川,就风景而言,应该是一个上佳之地。关山的山势很雄伟,山上是修竹茂林,山下是一马平川,适合各种农作物生长。所以田田一到这里,就觉得这里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还问随行的陆畈镇派出所所长赵晓能不能将来在这儿弄块地盖房子,他说他想在这儿养老。赵晓说田支队你是不是一到这儿就想起陶渊明了?要弄地最好不要等到将来,将来的事不好说,要弄就趁我在这儿当所长的时候弄,村干部和老乡还给我一点儿面子,人一走茶就凉了。现在弄,你花城里买一个卫生间的钱,就能在这儿做个带小院子的小别野了。我再让人把你院子里种上花草栽上树,就是整个露天游泳池也不是难事,再加个城里买厨房的钱就够了。

赵晓是警官学院毕业的,当然不可能把别墅说成别野,他这么说是为了搞笑。

赵晓以前是市局治安处的民警,写得一手好公文,来这儿当所长有下派锻炼的意思。来大屿才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就出了不少成绩,市局、省厅的公安简报上上过好几篇,谁都知道他不会在这儿长待,回城是迟早的事。这次范家垸出这样大的事让他很不舒服,他说正准备将太平村建成无案村,连经验材料的题目都想好了——《太平村里真太平》,然后以点带面地向全乡推广,再把和谐陆畈镇的品牌打出去,所以他非常不希望这次范家垸死三个人的事是刑事案件。路上他把这个想法跟田田说了,田田说无案村、无案乡镇的想法是非常好的,就是有点儿乌托邦的味道。赵晓说,你不觉得这地方就有点儿伊甸园的味道吗?田田说,警察队伍当中应该有你这样的浪漫主义者,这地方还真有点儿伊甸园的味道。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警车正沿着太平溪畔的公路行走。太平溪只有五六米宽,水量也不大,但水质清澈,水底的水草看得清清楚楚,水中还有些小鱼儿在游动。溪畔种着柳树,正值杨柳吐絮的季节,柳条上嫩绿初发,飘动的柳絮在空气中舞动着,一些飘落在清清的溪水中,很是好看。田田看了近处的溪水又看远处的山,山上的桃花、梨花都开了,还有野杜鹃,在苍松翠柏修竹之间成片成片的,姹紫嫣红。赵晓说:“冬天这儿的梅花也挺多的。”田田接着他这话说:“好地方,真是好地方,水真清。”

赵晓说:“那是关山中流出来的矿泉水,绝对没污染。源头在山下的大泉洞里,那个洞有多深谁也不清楚。老乡们都说洞里有条龙,变天下雨的时候,还能看到洞里往外冒热气。老辈子人说有人见过龙升天。”

“这地方谈恋爱好。”郑琼对龙的传说不感兴趣。

郭义兴笑了,说:“女孩子一见到好地方就想到谈恋爱。”

“想谈恋爱有什么不对?”郑琼说,“总比你们男人好,你们男人一见到漂亮女孩儿还想歪心思呢。结没结婚另说,巴不得将天下美色都据为己有,用不完宁可空着也不给别人用。古时候的皇帝就是这样,宫殿里需要男人干体力活儿,又怕别的男人沾了他的女人,就把男人都割了。心机黑哟,乡下的土财主也一样。”

“听郑警官说话,一点儿都感觉不出是大学生。”郭义兴被她逗开心了,对田田说,“田支队,跟你一起工作真好,奔这样案子的现场,路上还能风花雪月地说话,你也不批评哈。”

田田笑笑,目光又移向了窗外。

“我什么时候能在田支队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就好了。”郭义兴说。

“想进武州市就直说,”郑琼挖苦他说,“别绕着弯儿拍马屁,拍了也没用,田头儿手上没人事权。”

“你这鬼丫头,嘴怎么这么损?”

“我是好心教你一个乖,要是政治部主任来了,你好好拍拍。”郑琼笑道,“拍马屁要找准对象,不然白费劲,对象找准了还得会拍,要是拍到蹄子上了,当心弹你一蹄子。”

“郭大队,你跟小郑打嘴巴官司是自找罪受,她铁嘴钢牙是出了名的。苏东坡说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是形容她这嘴的。”赵晓说。

“没那么夸张吧?”郑琼笑道,“都说我说话的声音挺好听的。”

“郭大队,千万别被她的声音迷惑了,听起来嗲嗲的,让人骨头都酥了对吧?其实暗藏杀机呢,我估计美女蛇大多是这种声音。”

“嗳嗳嗳,赵所,我好像没怎么得罪过你吧?”

“好好好,咱们换话说,”赵晓笑道,“田支队,你要真想在这儿做房子得马上,再过些时候这儿的地价恐怕就得涨了。”

“北京、上海的房价涨我能理解,人都往那儿挤嘛,”郑琼说,“这乡下也跟风?”

“武州宏基房地产公司要在这一带搞开发,项目很快就要启动了。他们那老板这段时间老往这儿跑,镇里、县里都很重视,”赵晓说,“真的一开发,这地价还不起来了?”

“在这里开发房地产不是自己找亏吃吗?这么偏僻的地方,房子卖不上价钱。”郑琼说。

“你打嘴巴官司还可以,论做生意还差点儿。”赵晓说,“别看你现在从市里过来要三个多小时,下半年这边的高速公路就通了,从市里过来也就四十分钟的事儿。再看这儿的风景,特别是刚才你看到的溪水,挺有讲究呢,市内哪有这么好的居住环境?国外有钱人都在乡下住,穷人才住城里。美国总统不是老在他农场里接待外国领导人嘛。”

“宏基房地产的老板叫冯益吧?”田田突然问。

“你认识冯益?这段时间他经常往我们这儿来,”赵晓说,“跟我还一起吃过两次饭。别看他老板做得大,人还挺谦和的。”

“你少跟他来往,这人不是什么好鸟儿,”田田说,“二十年前我亲手送他进的监狱。”

“田支队的观点我不同意,坐过牢的人就不是好鸟儿?那咱们为什么把坐牢叫劳动改造?”郑琼似乎有意要顶撞领导,“冯益我也认识,经常往我们家跑,挺好的一个人。”

“没少给你爸送钱吧?你这位千金得没得过什么好处?”赵晓开玩笑说。郑琼的父亲是市委副书记,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你爸才贪官呢!”郑琼反击说。

“我也想找那么一个爸呢,”赵晓笑道,“可惜我们家是祖传的农民。”

“什么思想?你将来要是当了局长,准是个贪官。”

田田回头瞪了赵晓一眼,说:“赵所,我跟你提个醒,像冯益那种人,最好别打交道,即使是工作需要,顶多也就是公事公办,千万别深交,除非你不想当警察了。”

赵晓说:“看来你对这人印象很差。”

田田说:“我也就随便说说,往不往脑子里去,是你自己的事情。”

警车开进了范家垸。垸子不大,两三层的楼房倒不少,家家户户都用院墙围着。整个村子给人的感觉很冷清,几乎看不到人的活动。几只鸡在村落中散步,一条脏兮兮的狗从警车前跑过,又回头站下了,汪汪地叫了两声。这种景况让很少下乡的郑琼感觉很怵:“太静了,静得人就像给抽空了似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怎么看不到人呀?”

赵晓说:“这垸子本来人就不多。过完年了,该出门打工做生意的都出去了,自然就显得人少了。今天垸里的人恐怕都聚到范正明家去了,他家住在垸子的顶头。”

郑琼说:“看这垸子的房子,这儿的经济状况还不错,自然环境也挺好的。在城里接电话时,还以为这是个多么落后愚昧的地方,谁知道是这么好的地方。要是合理布局一下,能赶上城里的小区。”

赵晓说:“你莫小看了范家垸,这个垸子出能人是有名的。他们续家谱都续到范仲淹那儿去了。知道范仲淹是谁吗?”

郑琼嘴巴一撇:“你以为就你读过书呀?不就是写《岳阳楼记》的那个人吗?”

赵晓绕开这话题,说:“你没见来的路上铺的都是水泥吗?村道比国道不差多少吧?一多半的钱都是这垸子在外面发了财的人掏的。垸子里在大屿、在武州买了房的就有十好几户人家,城里乡下两头住,跟国外的中产阶级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突然从一条偏巷中窜出一个人来,兔耳鹰腮的模样,个子瘦小,一件大得不合体的西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那人扬手拦住了警车。

“是什么人哪,敢拦警车?”郑琼问,她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是太平村的治保主任,叫范小泉。别看他人长得不咋样,挺能干的,也热爱治保工作。”赵晓让司机停车,拉开车门下去,跟范小泉说了几句话,回头冲司机招了招手,示意跟着他们走。警车跟在他们身后,拐了一道弯就到了范正明的院子前。

范正明家的门前白幡飘荡,香烟袅袅。起先还是安安静静的,见有客人来了,有人在院子前放了一挂鞭炮,凄厉的哭声破空而起,一波一波地在这个安静的小村子播着。其间还有乡村的丧葬音乐,小喇叭的声音尖厉而高亢。院子中摆放着两大一小三具棺材,就连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田田也被震撼了。

范小泉迎着田田和郭义兴说:“对不起,垸里出事,给领导添麻烦了。”

赵晓说:“麻烦不麻烦都麻烦了,废话少说,介绍情况。”

范小泉说:“事情是正明叔家出的,等一会儿让他来说吧。他说得清楚些,我只先将他家的情况和我知道的出事经过简单地说一说。”

范正明今年有五十五岁了,家中一共有七口人,分别是范正明和他的妻子楚桂花,一个老母亲,长女范杏尔,三女儿范菊尔,再加上范杏尔招的上门女婿诸建设和他们才两岁的儿子范延宗,还有个二女儿范香尔嫁到本村刘家垸。

范正明膝下无儿,所以三年前将诸建设招来做上门女婿。范正明是范家垸公认的老实人,一生没与人红过脸。家中种有五亩水田,六亩旱地,山上有一片林果园,大约有三十亩的面积,每年还有十几头肥猪出栏,虽然谈不上富裕,但在太平村也算得上是中等人家。女婿诸建设是个老实人,人长得高高大大的,甚至算得上英俊,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到范家后,屋内屋外的体力活儿差不多他包圆了。平时就在陆畈镇上做卖肉的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半头猪,收入虽然不高,养他自己一家三口还是有多的,赚的钱大多都交到范正明的手上。所以范正明经常在外面夸这个女婿,说别家是女婿顶半个儿,我这女婿顶两个儿怕都有多的。

死人分别是范正明的老母亲,大女儿范杏尔和她儿子范延宗。

三月二十号这天,范家出栏了三头肥猪,两头卖给贩子了,一头由诸建设自己杀了卖肉。这天一大早,诸建设就动手杀猪,岳父范正明给他打下手。太平村一带有个习惯,自家屋里杀猪,猪头、猪血、猪下水都得留下自家人享用。因为要赶早晨的生意,猪下水卸下来之后没作处理,诸建设说等他下午回来再弄,往后三轮上扔了半片猪就走了。范正明搭他的车也到陆畈镇上去了,后来又去了县城,跑肥料种子的事。翁婿俩都是下午才回来的。

诸建设到家后就忙着整猪下水,姨妹范菊尔给他帮忙。范正明一到家就挑起粪桶去菜园了,临出门前吩咐楚桂花晚上整几个下酒的菜,说是要与建设好好喝两杯。走到门口,又转身多了一句嘴,让妻子把厨房的那只最大的癞子瓜切了,煮点儿南瓜粥,再烧一盆。癞子瓜是当地的一种叫法,其实就是南瓜的一个品种,瓜皮上长满了疙疙瘩瘩。这种南瓜淀粉含量高,吃在嘴里特别粉。

范正明干农活儿是个很精细的人。家里的几亩旱田都在太平溪畔,除了每年种一季棉花,一多半是种蔬菜,他连溪边的地埂都利用起来了,他要切的那个癞子瓜就是头年在溪畔的地埂上长出来的。南瓜现在在城里是一宗很时尚的瓜菜,说是有降血压、软化血管的功效。头年在那点儿地埂上结了二十多个南瓜,他大多贩到县城里卖了,也留了几个自家人吃。年一过,就剩下这个最大的了,一直舍不得吃。范正明种了一辈子的瓜菜,还没见过自家园里长出过这么大的南瓜。瓜种也就是一般的癞子瓜种,也没特别地施肥,扯藤的时候一称,竟有三十八斤四两,把整个太平村都轰动了。乡邻有人开玩笑,说范正明种的瓜都成精了。在家里放久了,瓜皮的颜色呈金黄色,加上瓜皮上那些癞子样的疙瘩,一看就知道是瓜中极品,看一眼都是舒服的。因为这天卖了猪进了一大笔钱,也因为开春了,范正明想用瓜中的种子,才舍得让老伴切了煮南瓜粥吃。

乡下人吃饭晚,天傍黑的时候,范正明还没回家,小外孙范延宗肚子饿了,吵着要吃饭。范家这天杀了猪又开了大南瓜,楚桂花本想一家人等齐了再吃晚饭,无奈小延宗哭个不停,便让大女儿带着孩子先吃。红浇肉和煨的猪肚子汤也上桌了,顺手给婆婆也盛了一碗南瓜粥。老人年纪大了,也跟小孩儿一样嘴馋,祖孙三代三人先上桌,只留两个下酒的菜没炒。诸建设和范菊尔在屋外洗刷宰猪用的脚盆水桶,过一会儿,范正明从地里回来了,在院子里的水窖中洗粪桶。妻子见他回了,便将烧南瓜的锅洗了,将洗锅水倒进猪圈的食槽中,给翁婿俩炒下酒的菜,烧了一盘肥肠,又炒了猪耳朵和猪舌头。范正明这天情绪很好,把过年都没舍得喝的九年白云边酒开了,先说是喝一瓶,后来又把第二瓶也开了,原因是三女儿范菊尔凑热闹,也闹着要喝酒。范正明是个很随意的人,虽然从来没见过老三喝酒,居然也就同意了。没想到范菊尔是天生的酒量,敬了老爹又敬姐夫,一来二去,两瓶酒差不多见底了,三人都有七八分酒意,但也不算醉,只是酒后没再吃主食了。

悲剧是在午夜陆续发生的,首先发病的是小延宗,叫肚子痛,接下来是年迈的老婆婆,最后发作的是范杏尔,楚桂花后来也叫肚子疼。小延宗和老婆婆还没出家门人就死了,范杏尔死在去陆畈卫生院的途中。第二天早上,又发现猪圈里死了两头猪和与猪争食的五只鸡。到田田一行到范家垸的时候,楚桂花还在乡卫生院躺着。

前期的尸体解剖县里的法医已经做过了,胃内容物该提取的都提取了,李明晰这次来主要是实地了解一下情况,再亲眼看一下尸体。在听范小泉介绍情况时,他将范家人晚餐进食的品种和进餐的先后顺序一一做了记录,不清楚的地方还提了几个问题。范小泉说不清楚的地方,他都打上了问号。

这个案子开始并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即使是范正明家一次死了三个人,也被当成是一般的食物中毒。幸好第二天乡里召开春耕生产会议,参加会议的赵晓无意中听到了这件事才引起了警觉。民间传说:太平村不太平,不知是出了鬼还是坏了风水。与会的干部们在聚餐的时候当奇闻说,特别是那只堪称瓜王的大南瓜,采摘的时候便有人说它成了精,因此被赋予了更为神秘的色彩。

尽管赵晓不希望范家垸所发生的事情是刑事案件,但派出所还是开展了前期调查,对此前半年之内死的四个人的情况也作了一些了解,还请县局法医对土葬的赵小梅也进行了开棺验尸,提取物连同范正明家的三位死者的胃内容物一起送到市里做化验。其余的三个人因为已经火化了,再也无法做法医鉴定了。

听了简单的介绍之后,田田私下问李明晰有什么看法。李明晰说刚刚进入情况,谈看法还早了点儿,说着又去范家的猪栏看了看。范家的猪栏建在住房的后面,猪是按大小不同分养的,死的那两头算是肥猪,再有个把月就出栏了。楚桂花的涮锅水就是倒在这两头肥猪的食槽中的,死的那几只鸡,也可以肯定是吃了这槽中的食物。

造成范正明一家三口死亡的原因,肯定与三月二十号这天晚上的进食有关,剩余的食品都被县局刑警队的技术员提取了,有待进一步化验。被传说得很神奇的那个大南瓜,李明晰在县公安局也见识过了,果然挺大的个儿,除掉切下来的三角形豁口,还有三十来斤重。他让县局的法医好好保管那个南瓜,说是返回武州的时候要带回去。

“初步判断应该是食物中毒,”李明晰在范正明家各处转了一圈之后对田田说,“吃了涮锅水的猪和鸡都死了,为我这个想法提供了证据。但中的是什么样的毒一时还说不上来,得等化验的结果出来。我怀疑与那个大南瓜有关,因为死的是吃了第一锅涮锅水的猪,这次涮锅应该是因为煮过南瓜粥。”

一旁的赵晓说:“如果真是食物中毒,我就放心了,我就怕是刑事案件。”

李明晰说:“我没说不是刑事案件,食物中毒就不能是刑事案件?”

田田说:“你早点儿回去也好,只有你那儿确定了死因,我这里的工作才有了方向。”

范正明家的院子,不断有吊唁的亲友前来。按这里的风俗,每来一拨人都得放鞭炮,丧葬乐队还得吹奏一阵子,再加上哭声,在他家谈案子显然不现实。田田按当地的风俗给死者上了三炷香,还郑重其事地鞠了三个躬。由于事先打过招呼,三个死者的棺材都没钉。李明晰掀开棺材盖,又对尸体作了一番观察,然后对田田说自己待在这儿意义已经不大了,想马上返回武州市去,尽快把尸体提取物的化验做出来。田田心知他已找到了某种感觉,急于回去肯定是有了想法,但他是个非常稳妥的人,没有几分把握是不会随便说话的,便安排车子送他回去,让他有事及时电话联系。

李明晰走后,赵晓说范正明家太吵,不方便工作,问范小泉能不能临时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话,还说恐怕还要在垸子里住两天。范小泉从灵棚中喊来一个正在帮忙的青年妇女,介绍说这是范正明的邻居范解生的媳妇李玲,又把田田和赵晓他们介绍了一番,说:“这是乡里、县里、市里来的领导,为正明叔家破案的,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排你们家行不行?一来你们两家是邻居,近,平时关系又挺好的,更重要的是你家条件好,没有闲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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