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所长
五
晚上十点钟样子,饭坨来电话了。
巴所长很兴奋:“你搞准没……什么,坛子里抓乌龟手到其拿……你他妈别耍文好不好……你亲眼看见他在家,确定没惊动他……那好吧,我们马上动身,大概一小时到……喂喂,你放灵醒点,就在大枫树附近等我们……少鸡巴啰唆,几时少你半个银子?”
收起电话,巴所长就把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钱呢?”
我马上明白他是在给饭坨讨要“信息费”。这个,我倒是早有安排,只担心他狮子大开口。我问:“多少?”
巴所长将手掌的四个指头弯下来,留一根食指。我说:“太少了吧,人家辛苦大半夜,至少也要给个双数。”
巴所长说:“别把行情搞坏了,在五斗坪地盘上听我的。这些人惯不得,你这次给他两百,他下次就问你要五百,喉咙像天坑,填不满的。”
我无语。
出发前,所长别的没说,只叮嘱“疤”所长:“晚上行动视线不好,要特别注意安全。”
“疤”所长看看我,睃动眼珠子说:“该死卵朝天,我这条命反正是捡来的。”
我听得惊悚——出门办事,“疤”所长怎就不积个口德,说句吉利话?
他这张臭嘴!
收拾家什的时候,“疤”所长和助手小羌都背着微冲。对付一个麻五,又不是去剿匪,我觉得他俩有点小题大做。小羌脑瓜子转得像陀螺,肯定看出我的纳罕,解释说,五斗坪辖区土家族、苗族、汉族杂居。这些年封山育林,植被兴起来了,野牲口活动猖獗。山里许多人家都私藏着“抓子火”(鸟铳)用来护秋,还是带微冲比较安全。
我们和饭坨在大枫树下一见面,他首先就要“疤”所长给他兑现信息费。见只一百元,果然嫌少,他对“疤”所长说:“这么点毛毛雨?”
“疤”所长说:“每次不都这些?多话!”
饭坨说:“这是派出所的标准,外省要翻倍,好事成双,至少两百。”
我正要给饭坨加钱,被“疤”所长一手扒开。他对饭坨说:“隔一架山,什么外省内省的?那边还有你好几个丈母娘呢,好意思吗?”
饭坨搓搓手,讪笑作罢。
饭坨对麻五家的情况早已摸得门清。他随手捡根树枝,在地上边划拉边给我们做介绍。麻五家的房子在一面缓坡上,坐北朝南,是典型的土家吊脚楼。楼外出司檐,檐边装木护栏,一律刷过桐油。麻五天麻麻黑时回的家,就睡在东头吊脚楼的歇房里,抓捕他只要堵住房门口就可得手。麻烦的是他家豢养了一只赶山狗,号称“皇爷”,脖颈上坠一只铜铃铛,“豁啷豁啷”响,白天偶尔出去巡视巡视,夜里守在吊脚楼下,对主人忠心耿耿,十分尽责。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想不出一个对付“皇爷”的有效办法。最后,还是“疤”所长拍板:“强攻!尽量隐蔽靠近,然后冲上楼去。一旦开战,我们不管狗,只抓人。”
“疤”所长认真计算了一番,说麻五从听到动静后做出分析判断到起床穿衣、开门出逃至少要两分半钟时间,而以小羌的百米十三秒和他自己的十五秒跑速都能将麻五堵在房间里捉拿归案。“疤”所长要亲率小羌打主力,安排我和卫晨守在吊脚楼下面做策应,防止麻五越过护栏跳下来逃跑。抓麻五是我们的事,我有点过意不去,提出还是由我们打前锋。“疤”所长脸颊扯了扯,把鼻子都扯歪了,冲我说:“逞什么能?这不比在你那边,你们只把第二道防线守住就可以了。”
行动很顺利。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意外,算是一次成功的抓捕。当晚机会很好,“皇爷”渎职,可能是背着主人临幸它的某位爱妃去了。“疤”所长和小羌迅疾如风,他俩攻上去踹开房门时,麻五显然听出动静,还赤着上身梦游般靠在床头发愣。小羌眼疾手快,扑上去将麻五一把薅下床,单膝摁倒在地,并利索地反剪双手上了铐子。房间里再没别人,“疤”所长命令小羌将麻五押走,自己断后。岂料走到护栏转角的位置时,只听到楼板上一阵急急跑动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疤”所长感觉有一股冷风从后背袭来,等他转过身去,强光警用手电里照射到一个仰倒在地的女人。她披头散发,显然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蜷缩的身子瑟瑟发抖,脸如纸白,一只手指着“疤”所长似有话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少顷,“疤”所长感到了来自身体后背的寒冷。他伸手摸去,触到的是一截坚硬的刀柄。那是一把屠夫杀猪用的放血刀。此刻,刀叶的大部分已经捅进“疤所长”背部,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生命滚烫的汁液正汩汩流淌……“疤”所长悬浮着,幻动着,感觉自己开始飞升,越飞越高,上无极限,正从光年以外的距离俯瞰世间。在意识尚存一丝清醒的时候,他没让自己倒下去,而是一只手吃力地攀住护栏,低沉地提醒小羌:“注意安全,别让他跑了……有刀……”然后,他把微冲从护栏丢下来。他的意思很清楚,怕麻五的女人爬起来夺枪伤害别人。
“疤”所长没能抢救过来。麻五女人的那一刀刺破他的心脏,我们背着他紧赶慢赶,没到乡卫生院人就没了。
我们抓获了麻五,却付出了一个警察兄弟的生命,代价太大了。
所里派人过来,将麻五押回去。我和卫晨留在五斗坪派出所,全程参与办理“疤”所长的丧事。
期间,我小心翼翼地向小羌打听“疤”所长。小羌说,他参加工作没几年,对“师傅”(干警察也有带路师傅)的事只零星听说一些——
“疤”所长姓巴,苗族,当年是全局最年轻的所长。可有次到湖南那边执行任务时受阻,耽误不少时间,深夜回程途中山上起了雾罩,发生车祸。别人没事,唯独他身负重伤,毁了容,做过开颅手术方才保住一条命……
“可是,他怎么就没提拔呢?他是因公负伤啊。”我厚颜无耻地说。
小羌说:“有个小插曲你不知道,巴所长那次执行任务出现重大失误,一个抓获的嫌疑人遭当地人围攻被强行抢下,警察险些被包了饺子。领导说,如果不是瞎耽误那么长时间,就不会酿成那起车祸。巴所长要负主要责任。所以,他功过两抵,别说因公负伤没评上,职务也一直原地踏步踏。”
“他就一直在五斗坪干?”
“哪里啊。”小羌说:“巴所长几个山区派出所都干过,转来转去还是鸟儿归现窝。他说只对五斗坪派出所有感情。”
我挥手止住小羌继续说下去……
是年底,政委给我谈话,准备调我回机关当治安大队教导员,遭我回绝。政委不解,问我为什么,是不是对组织的安排不满意。
我说:“没有为什么,我还在山里至少干五年,或更长。”
良心告诉我,我欠着大山一笔账,需要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偿清。
政委说:“就没什么要求?”
我回答:“请局里考虑把小卫调下山去吧。”
政委说:“你俩都是抓捕麻五的功臣,但是,组织上应该优先考虑你。你怎么会……”
我说:“他还没谈对象,在大山上再呆五年,只能当和尚。”
政委拍着我的肩膀,赞许地点头。
次年春,因为抓捕麻五有功,我的三等功批下来。拿到奖励证书的那天,我请半天假,独自驱车去五斗坪,在“疤”所长坟前将证书默默烧了过去。
磕完头,我说:“兄弟,这个只属于你,我不配。”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公安部文联签约作家。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中短篇小说集《绝招》。曾获第十二届、第十三届金盾文学奖, 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首届“土家族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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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