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所长
三
所长的工作多如牛毛。他交代完“疤”所长就开始忙别的事,我们只好识趣地退出来,去找“疤”所长接洽。不管“疤”所长态度冷热,到人家地盘上两眼一抹黑,我们只能靠他支持。
“疤”所长不在办公室,留助手小羌招呼我们。我小心翼翼探问“疤”所长何在,小羌说不知道,他还说自己从来没有打听领导去向的臭毛病。我算自讨没趣,嘴巴痒。一忽儿,小羌又说,“疤”所长有交代,让我们就在办公室等,不要擅自行动,否则,后果自负。我猜想,“疤”所长这是故意要让我们尝尝坐冷板凳的滋味,这不免更加加深了我的疑虑。
我的疑虑不光是那件事,最大的担心是怕“疤”所长走反水。地方保护主义哪儿都有,多多少少都是有点的,我们没理由把“疤”所长想得很高尚。屁股大一个五斗坪,鬼知道他和麻五是不是姑表姨舅拐弯抹角的亲戚。我们一头雾水撞进来,案子的事早已和盘托出。他如果成心通风报信,我们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样?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事,“疤”所长醉醺醺回来了,路被他走得东倒西歪,嘴里还不停地骂咧(大概是骂他的酒友喝酒当赖),也不知道他躲哪儿喝成这副鬼样子。那时候,公安部的禁酒令尚未出台,但干警察还是有所禁忌的,可五斗坪天高皇帝远,“疤”所长一看就是个老油条,没人管得住他喝酒不喝酒。我心里挺来气,明知任务在身,喝酒也不看个时辰,都像他这么搞公安工作,坏人不骑在警察头上拉屎屙尿才日怪。联想到他还有可能暗度陈仓,我对这次能否抓住麻五半点信心都没有。
回到办公室的“疤”所长不和我们搭讪。他歪在办公桌边,一双眸子像水泡着的玛瑙晶亮晶亮,发了小会儿呆,就把双手搁桌面当枕头,脑袋伏上去睡着了,没多久,又是打鼾,又是放屁,办公室里乌七八糟。我感觉很无聊,逃出来在院子里边溜达边吸烟。太阳已经躲进山顶上的树林里去了,光线像剑一样一道道从树隙间放射出来,把灰暗的天色刺出一个个白洞。逆光看去,山影重重,更显崔巍和鬼魅。各种鸟禽归巢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多声部的复调,尤其以夏蝉的嘶鸣最为高亢。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回头望望“疤”所长办公室,里面鱼不动水不跳。今天真是碰到鬼了,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腰。
小卫毕竟年轻,早就沉不住气,也不管“疤”所长睡没睡着,故意向小羌打听,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今天到底有没有指望,高声大嗓像打炸雷。惊醒后的“疤”所长竖起脑袋,眨巴眨巴红红的醉眼,顺手揩了把流到嘴角的涎水,回敬小卫说:“小屁股,你慌什么?干警察要学会有耐心,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时辰不到,安心睡觉。”
小卫对“疤”所长称他“小屁股”颇怀不满,回敬道:“究竟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你到底有没有个准?天都快黑了。”
“疤”所长收起凶吧劲,把目光投向外面,继而又转看手机,可能觉得时间真不早了,心里开始着急,嘴巴还是硬:“在山里抓人,哪有个准时候?让你等你就等,不愿等滚一边去,别啰里吧嗦像雀舌子瞎聒噪。”这么怼几句不罢休,他还一个劲嘀咕:“在我们五斗坪,谁都是来去自由的。我可不像有些人,拦着人家不让走。”
最后这话,“疤”所长似乎是说给我听的,我耳朵又没聋。
那天,我走出乡政府院子就干一件事,挨家挨户发布动员令,号召街坊们都去乡政府配合我堵车。我们约定,由我和五斗坪派出所交涉,如果警察不放安吧,车子就不放行。为了以示强硬,我拍着胸脯说:“出了天大的事,一概由我担着。”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哪来的那股豪气。内心深处的压抑需要释放是个原因,另外,也可能是我早些年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看多了,加上后来又痴迷金庸、古龙、梁羽生之类的武侠小说,满脑子充斥着江湖侠义之气。我感觉自己马上要做一回陈胜、吴广了。
街坊们的心态也许和我是差不多的。一位每天晚上在广播里说塑料普通话的人,在这条偏远小街上本就拥趸如云,更为高尚的是,作为政府工作人员,我已经放下高贵的身架,秉持平民立场,为一个昔日的学生两肋插刀,实属难能可贵。街坊们都觉得不声援一下对不住公道。也或许,他们平日里见多了霸道和不公,隐忍得太久了,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恶气,这样天赐的良机岂能错失?所以,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大家一窝蜂涌到乡政府院内,内三层外三层地把“啪啪车”裹起来。乖乖,活该五斗坪派出所有麻烦了。
进院子时,穿制服的警察走最前面。他显然刚喝完庆功的啤酒,面色酡红,右手拿牙签在剔牙,嘴里不时朝外吐出点什么塞物,饭粒、菜叶或者肉沫,噗,噗噗,噗噗噗……后来,他不噗了。他发现泊在院坪中的“啪啪车”隐身了,只看见周遭乌泱泱一片人。
“怎么?想刮地皮风是不是?”警察马上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表现得很镇定,显得经验很足。他边朝人群走近边询问:“都在党的领导下,谁敢翻天?”
“我!”自告奋勇举手的同时,我几大步蹽到警察面前,响亮地说:“我们不想翻天,只要讨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给谁讨公道?你把话说清楚。”警察抛出一连串问题要我回答。
他们中有人站出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五斗坪派出所的巴所长。”他说话的本意是想亮出所长身份压制我。
我不鸟他,指着车上的瘦高个说:“你问他吧。”
“现在是我问你。”巴所长说:“人都抓住了,我肯定会问他,还用你教吗?”
“那好,请问你凭什么抓安吧?”
“我们依法办案,用得着跟你解释吗?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巴所长的话带着十足的官本位口气——那时候的警察让风气惯坏了,口气都有点充大。
我回答:“第一,不解释清楚,你就别想把人带走;第二,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你也不必知道,重要的是公道,与身份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第三,我们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替安吧讨一个说法,不能让你们胡来。”
巴所长很年轻,有张好看的脸。他看上去长我几岁,火气却大许多。他可能做梦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撸着袖子耍横说:“我是不信邪的,今天偏要带人,看你有好狠?”
我说:“我没狠,但你如果想霸蛮把安吧带走,除非车轮从大家身上碾过去。”
他当然不敢。这是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而且比较严峻。巴所长朝人群觑一眼,手伸向腰间,显然是想摸出那个铁家伙威慑一下。他的动作稍微有些迟疑,好像是没有太大的把握。现场的人都看出巴所长想干什么,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空气骤然紧张。
还是先前那人站出来,插在我和巴所长之间,以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既然大家对案子有不同想法,我们不妨坐下来谈谈,道理总是可以说清楚的嘛。”
——这还差不多。
四
“疤”所长在手舞足蹈地打电话。
他把桌面敲得咚咚响,头不停地甩动,疤脸上全是夸张的表情:“喂,我说饭坨,你这个治安主任是干什么吃的,让你找个人,半天没音信,等得我尿都屙裤裆里了,是不是想和我玩套路?”
“疤”所长属那种肢体语言比较丰富的人。我就不明白,人家又看不见,他把桌子拍那么响干什么,手不痛吗?他发那么大火有么子意义。也不知饭坨怎么回的,“疤”所长大概很不满意,继续咬牙叮嘣冲电话发飙:“我才不管你七的八的,我只要你告诉我,麻五到底在不在家。他就是钻进牛屁眼里,你也要拿根毛线针给老子拨出来。这件事如果办砸了,对亲不说假,你今年的先进没戏,奖金泡汤。”说完,他的右手朝外猛甩一把,就像擤一把鼻涕。
我一直在暗暗观察。说实话,我想知道这个名副其实的“疤”所长会不会就是我当年碰到的那个冤家。二十多年过去,许多记忆已经灰黄。看上去,当年的巴所长和眼前这位“疤”所长除了身高差不多外,别无相像之处,此“疤”应该非彼“巴”。更重要的是一个警察不可能在同一个派出所呆上二十多年,除非他有毛病,组织上也有病。
“疤”所长打电话毫不掩饰,说话死难听,不像有猫腻,但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和人家演双簧。打完电话,“疤”所长又呼噜呼噜睡着了。我招呼小卫出来——说句实话,麻五的情况已在我们掌控之中。“爬山王”目标太大,价格不菲,而且各种手续都在失主手里,别人不会随便花钱买一辆“黑车”,所以,赃物砸麻五手里,不可能立马变现。我们以物找人,抓住他只是迟早的事。我们请求五斗坪派出所协助工作,既有属地管理规定,也不想在人家地盘上胡来,很大程度上出于礼仪和尊重。现在,“疤”所长既然做不到指望,我们只好单干。我就不信离了张屠夫,只能吃带毛肉。
“回来!你们想干什么?”才走到院门口,忽闻背后“疤”所长一声断喝——他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吗?只听说张飞是睁着眼睛睡觉的,莫非他脑壳上长了后眼睛?
我说:“饿了,我们出去填肚子。”
“疤”所长已经走出办公室。他抻了一个长长的、舒服的懒腰,很不满地说:“小气!吃饭也不叫上我们,一餐饭都不愿请吗?”
我马上装无辜:“你睡眠真好,不忍心打扰你休息。”
“少卵弹琴,是不愿请吧。”“疤”所长已经走近我们。他不正眼看我,关上院子的大铁门,然后把钥匙抛了抛,阴险地塞进裤兜里,指着小卫的鼻子呵斥道:“凭你们几把刷子,还想玩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阴谋被揭穿有点尴尬,我想对“疤”所长此地无银地解释几句。这时候,食堂敲晚饭钟了,所长招呼我们吃饭。围桌坐定,所长客气说:“现在到处风气都一样,按规定只准吃食堂,没什么好招待啊,吃个工作餐,包涵哈。”
“疤”所长一直不停地搛菜。派出所各人的饭碗都是自备的。“疤”所长的碗很大,菜都堆得冒了尖。见他要离席去一边吃,所长说:“巴所长不陪客人喝点?”
“中午会醉死,不喝了。”“疤”所长边说边往外走,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所长倒是蛮会观颜察色,他可能已经看出某些端倪,给“疤”所长找台阶下:“不喝也好,晚上还有任务,怕耽误事。”
我想问问这位“疤”所长到底什么来历,是否跟二十多年前那场“地皮风”有关联。细一想,问出来有什么意思?就算有关联,那不是一泡屎搅起来臭吗?于是,我紧扒几口,用饭菜把嘴边的话堵回去。
那天,坐在乡政府办公室交涉的时候,天色跟这差不多。西天的火烧云一片金黄,大地铺满霞光。
后来我知道,那个在我和巴所长之间居中调停的人是五斗坪乡政府分管政法口的副乡长。案子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瘦高个凌晨三点在五斗坪辖区盗窃农户一头黄牯牛,跨省逃往我们这边销赃。他谎称老母病危住院,急需用钱,所以贱卖。买家是我们这边一个村文书,矮个子小眼,狡猾大大的,感觉价钱便宜得有点离谱,怀疑牛的来路不正,怕自己粘锅搭进去,付给麻五几百元定金后,要求瘦高个就近赶一个证明方可成交。瘦高个急中生智,想起有个老乡在我们这边入赘多年,便一路问到他家。巧巧的妈妈生巧巧,真有那么巧。老乡正是安吧的继父,出门搞生意多日没归家。听瘦高个如此这般一说,头脑简单的安吧看继父面子满口答应帮忙。于是,瘦高个自己手写证明,让安吧签了字。安吧连纸上写什么看都不看,签完字还多此一举地翻箱倒柜找出继父的私人印章盖上。瘦高个千恩万谢拿着证明去交易。他刚把余款拿到手,被循着牛蹄印一路追来的巴所长他们活活逮住。巴所长当然有理由相信,安吧就是瘦高个的同伙,准备抓回五斗坪派出所去审查。
这糗事怎么说呢?安吧也无法完全撇清,多少还是有点问题的。他法律意识淡薄,办事轻率鲁莽,主观上虽无犯罪动机,但客观上有助纣为虐的嫌疑,应诫勉教育。不过,非要把他和瘦高个一起列为同案,还是有点过火。巴所长所持的证据无非是那份证明。可证明能说明什么?安吧此前连瘦高个都不认识,没一起商量去偷牛,也没参与分赃,从作案动机到结果,他们谈不上合伙作案。另外,证明是瘦高个自己写的,非安吧所为,签名的字迹可以比对印证。人家瘦高个要找的人并非安吧,而是安吧继父,加盖在证明上的印章是继父的,而继父本人当天不在家。所以,这份漏洞百出的证明说穿了就是一张废纸,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么,巴所长他们抓安吧就显得证据不足了。更何况当着巴所长他们的面,瘦高个也言之凿凿地替安吧说话,这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安吧的清白,等于是当众给巴所长扇脸。
我以寡敌众,和巴所长他们舌战两小时,说的大概就是这些理。一开始,巴所长火气冲冲,甚至威胁我说,给我半小时“清醒清醒”,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组织暴力抗警的话,连我一块儿抓去坐牢。
我鼻子里“嗤”一声,巴所长太小瞧人了。他不知道我那时正在攻读法律自考文凭,将来准备当一名律师。说句嗨话,他巴所长虽然贵为警察,平日里吆五喝六地办案子,但肚子里装的法律知识未必比我多。这么点把握都没有,我在他们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街坊们始终把“啪啪车”围得像铁桶。在我和五斗坪交涉的过程中,那位副乡长先后出去观察过多次,见院子里没任何松动,他急得汗流满面。他们四人中,有一个的身份很明确,他是派出所临时租用的“啪啪车”车主。对他来说,案子的事无关紧要,他只在乎一天快过去,他的租金要按白天结算。如果拖到晚上,价钱还得另谈——派出所可不是个好谈价钱的客户。所以,他见天色向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和院子之间踅来踅去。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站在办公室门口对巴所长说:“今天回不回?”他的催问等于是在给巴所长他们帮倒忙,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巴所长黑风扫脸说:“不愿等,你就先回去。”巴所长这话有潜台词,意思是说,如果回去,派出所不会给他结账,这趟生意白做了。
司机只好哑口无言。
副乡长一直充当和事佬。从我和巴所长的较量中,他大概判断出我不是个善茬,从案子的角度来说,抓安吧的确也有点站不住脚,更麻烦的是外面堵车的人越聚越多,警察有理无理都寸步难行。这么僵持下去,安吧抓不了倒在其次,瘦高个会不会生变也很难说,所以,他决定妥协——他是追捕小组组长,有权做出决定。
巴所长取下裤扣上的钥匙串,当众打开铐子放了安吧。车子喷出一股黑烟,排气管“啪啪啪”像放鞭炮,街坊们起哄嘲笑,说些挖苦、风凉的话,营造出庆祝胜利的氛围。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着“啪啪车”驶出乡政府大院。两柱灯光刺破黢黑的夜空,光亮里有腾起的尘埃和蠓虫在清晰地舞动。简易公路凹凸不平,“啪啪车”没有减震装置,每一次颠簸都能看见灯光在暗夜里跌宕起伏。从我们乡政府到五斗坪,毛糙的公路八十公里,大白天视线好,“啪啪车”翻山越岭要跑上三四小时。夜色苍茫,前路未知,我保守地估计,巴所长他们回到派出所,再顺利也要交上明天的节气。
街坊们陆续散尽,安吧也和我招呼一声后回家。偌大的乡政府院子里经历过小半天热闹,现在空空如也,阒寂无声。我孤零零地立在办公室门前,目送着“啪啪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路拐弯处,内心深处涌起英雄落寞的惆怅……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