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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浦东(十七)

来源:网投 作者:郑晗

赵闽出现在甘婧病床前时,已经是甘婧被送入南汇中心医院急救的第七天。

赵闽看到甘婧时,她头脸上的肿胀仍未消退,左手臂骨折处还打着厚厚的石膏,但眼神却十分坚强。甘婧示意护工帮她将床摇起一些,让自己半坐着,待护工出去后,甘婧才有些困难地笑着说,你来啦。医生说长头发会影响伤口治疗,就将我的头发剪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很丑吧。

赵闽微微摇头,对不起,让你吃苦了。

喘了口气,甘婧急迫地问,你去过公安局了吧?他们把房莺抓了吗?

赵闽坐在甘婧的床头,仔细看了看甘婧头上的伤口,小声说,你放心,检察院已经以涉嫌故意伤害罪批准逮捕了房莺。

甘婧长吁出一口气,点点头,那就好。

停顿片刻,甘婧小声说,在我被她关进地下室之前,那个女人对我说,赵魏祺已经死了。

赵闽叹了口气,她现在改口说,当时她根本没这样说,是你诬陷她。警方又重新调查了当年曾和魏祺有过接触的纳士员工,他们都证明说最后一次看到魏祺时,唐红果儿还和他在一起。在魏祺失踪前后那段时间,房莺陪何其多在外地谈项目,并不在上海。

那何其多怎么说?

他说当时他的确与房莺在外地谈项目。他还说,他小孩又病了,要回美国去处理家事。

甘婧一下子瞪圆了双眼,他走了?他不能走。

赵闽笑了笑,放心,他现在被警方以配合调查为由暂时限制出境。来,你累了,先躺一下。赵闽走到床尾,动手将甘婧的床慢慢摇下。

对了,你上次说的发现了纳士经营方面的问题,是怎么回事?甘婧慢慢躺下,小声问。

赵闽摇摇头,这个是小事,等你好些我们再聊。

甘婧叹了口气,上次你就说纳士经营方面的问题是小事,等有结果了再告诉我,结果我差点和你永远地告别了。说着,甘婧赵闽的衣袖,小声说,您还是告诉我一点吧,好吗?

赵闽笑了笑,细心地给甘婧牵了牵被子,这才缓声说,纳士的经营情况如何,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我现在挂心的,是你的身体。我已经将你的一整套病历和这边的治疗方案传送到我美国一位医生朋友那里,刚刚他来过电话说,明天他就亲自飞过来,再当面给你诊疗一下。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配合治疗。现在,你好好休息。赵闽将手轻轻放在甘婧的眼睛上。

赵闽的声音很低,手心很暖,在难得的平静中,甘婧感觉血液中的安眠成份慢慢腾腾发散开来,不知不觉,竟然睡去。

一个月后。

甘婧的妈妈接到电话从武汉赶到上海。

你是21床的妈妈?我们还以为她是孤儿咯。负责甘婧病房的刘护士看着甘婧妈妈,再看看甘婧,语带责怪地说。

甘婧忙下床穿鞋站起,用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的右手臂挽住刘护士的胳膊,笑嘻嘻地解释,刘姐姐,我妈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啦!我怕她着急,就没告诉她。

甘婧妈妈显然没料到女儿竟然会伤得这样重。接到甘婧的电话时,她还以为甘婧只是跌了一下,可能会伤到筋骨,因此,但当她看到甘婧吊在胸前的左手臂和头顶仍然留有伤疤的嫩红色伤口时,吓得一把捂住嘴,哭出了声音。

看着甘婧妈妈哭了,责任护士哼了一声,叮嘱甘婧要定期复诊,端起小托盘出了病房门。

甘婧伸手从房头小柜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妈妈,又向她旁边的男人问了声好,张叔,你也来啦。

被称为张叔的男人点点头。

甘婧父亲去世五年后,甘婧的妈妈和这个同样丧妻的男同事登记结婚。对于这个瘦小、苍白的继父,已经成年的甘婧一直保持着最大程度的礼貌,但却无法建立父女之情。

你坐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再和你张叔去办理出院手续。哭了几分钟后,甘婧妈妈去病房内的洗手间洗了把脸,红肿着双眼扶起甘婧,让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好,又返回病房将甘婧的个人物品归置好,这才拉着丈夫向走廊另一头的电梯走去。

甘婧的妈妈接近一米七零,与甘婧高大健壮的爸爸站在一起很般配,可是与身边这个瘦小男人相比,却显得高壮。

看着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两个背影消失在电梯中,甘婧微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窗外。

在病痛中盘桓了一个多月,不知不觉,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了。入院时还光光的枝干,如今已经萌出婴儿牙齿般的嫩白小芽。

一周前。

外部伤势已经明显减轻的甘婧正在病床上半躺着望向窗外发呆,刚刚得知到她入院消息的百合、蓝祖平、魏元、正夫、杰克和眉眉一起来探望她。

你们去西部剑齿虎园区的调试结果如何?甘婧关心地问。

蓝祖平轻咳了一声,面色晦暗地说,那个,甘婧,你还不知道吧,你知道了也别放在心上。剑齿虎主题公园又延迟开园了。啥时候能重新再开还是个未知数。

为什么?甘婧问。

蓝祖平回答,听说是两方的项目负责人都涉嫌经济问题。环宇那边的哥们儿说,去年前任佟董跳楼自杀后,剑齿虎项目本来已经被新佟董叫停,是我们何总给了项目负责人白小姐一笔巨额活动经费,白小姐才游说佟仁义重新启动这个项目。佟仁义不爱钱,惟一的喜好就是肤白女孩,白小姐和何其多联手给他奉送了好几个白雪公主才打动他。

你出事后,佟仁义来看过你吗?百合又问。

甘婧摇摇头,伸手去拿水。可能是动作太大,她腹中突然一阵疼痛,情不自禁地捂着肚子露出痛苦表情。

怎么了?百合弯下腰,担心地问。

医生说房莺把我的肾脏打伤了。甘婧吸了口气,又努力笑了一下,不过,医生说我身体好,不用动手术什么的,自己可以慢慢痊愈。现在好多了,只是偶尔会痛一下。

真看不出,房莺这女人这么狠。魏元摇摇头,倒吸一口冷气。

是呀,你第二天没来上班,艾米说你突然辞职回老家了,还让行政部将你的东西收拾好放进小会议室,将你的位置空出来。蓝祖平接到,那天正好是我们从西部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当时还追问你为什么会突然辞职,艾米说她也不清楚,你是向何总直接提出辞职的。

我们想打电话问问你情况,如果是真的,就给你举行个告别会,可你也不接电话。眉眉接着蓝祖平的话说。

甘婧苦笑,手机的事情挺复杂,等以后我慢慢再跟你们解释。还是你们告诉我一些公司的情况吧。

魏元叹了口气,房莺被公安带走后没几天,大股东派了一个代表来,说是要各位员工正常上班,工资薪水全部正常支付。大股东话说得好听,其实意思就是一个,花钱养着我们,配合公安和检察院的调查。你说他们的调查一结束,那我们还能有什么结局?连老总都进去了,肯定是解散喽。反正现在也没有人管,我们都在四处面试,找工作。

那你找到了吗?甘婧问。

魏元说,找到了,我们都是靠专业吃饭的,总有地方要的。下周我就去正式报到了,那家公司在张江动漫谷,是家浙江老板开的私企。

哦。那也挺好的。甘婧点点头,心中突然有些伤感。

百合转向蓝祖平,蓝老师,听说警察也找你,他们不会是告诉你,你也是被房莺打倒的吧?你尽管有点瘦,但好歹是个男人,和她一对一对打也打不过她?

蓝祖平面不改色地说,就是丫挺的下的黑手。丫从背后下黑砖,我没机会跟丫对打。

甘婧疑惑地问,这女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大力气?

房莺是高尔夫俱乐部金卡会员,还以业余选手的身份参加过亚洲杯高尔夫球赛,房莺曾经炫耀说,她手臂的爆发力很强,一般男人都赶不上的。百合说。

怪不得她在抡球杆砸我时还要摆个POSE甘婧苦笑。

半个月后。

感觉行动已经基本正常的甘婧执意让妈妈回家。

送走妈妈后,甘婧将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第一次主动拨通赵闽的电话,你这几天在国内吗?方便见我吗?电话中,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明天晚上回国,后天下午一点,在你家小区门口见。赵闽回答得十分爽快。

第三天下午一点,赵闽独自一人出现在甘婧小区门口。他如同古装片中的隐士一般,背对甘婧,负手站在微微的春风中。甘婧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站在赵闽背后,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赵闽个子不高,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比,身材还略显瘦削。不过,他站立时笔直的腰背和结实的肩膀,让人看起来,有一种强烈的力量感和有别于年轻人的挺拔。这一瞬间,甘婧突然明白为何一直看着赵闽眼熟,他有几分像香港演员刘松仁。

不过,赵魏祺的失踪显然给赵闽的身体留下了不浅印迹,甘婧站在他的背后,能清楚地看到从他发根处钻出的茎茎白发。

听到甘婧的脚步声,赵闽缓缓转身。

看到甘婧生气勃勃地站在自己面前,赵闽显得十分开心,他笑着拍拍甘婧的脸,用少有的音量大声笑道,甘婧,你来啦。从脸色上看,你恢复还不错啊。

昨天去医院复诊,结果表明,一切正常。甘婧直视赵闽的双眼,微笑着问,您一个人站在这里?您的司机呢? 

我让司机先回去了。怎么,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吗?我自带了今年新出的碧螺春,一起尝尝。赵闽扬扬手中的一个精致小铁盒。

甘婧为难地说,到我家里啊。我家很小的,也没收拾。

赵闽微笑,有张椅子给我坐就好。停了停,见甘婧仍然在犹豫,赵闽笑了,小丫头,别紧张,我只是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我们已经是这么熟悉的朋友了。让朋友去家里坐坐也是应该的。

甘婧点点头,好吧!反正你已经住惯了大宅大院,看看我们普通人住的小地方也好。

说完,她接过赵闽手中的茶,示意他跟自己进大厅。

甘婧去过赵闽的公寓,知道在有着足够空间与足够数量仆役的他的家中,是不用一进门就换鞋的。所以,她将房门关好后,并没有给赵闽拿拖鞋,而是带着他径直往客厅里走。

倒是赵闽看到门口摆放的小花拖鞋时,自己停下了往里面走的脚步,小声说,这是你的拖鞋吧?也给我一双,我也要换鞋。

甘婧想说不用,看到赵闽已经主动脱了鞋,金鸡独立地站在门口等自己给他拿鞋,便说了一句稍等,从客厅鞋柜里拿出赵叔穿过的一双拖鞋,放在赵闽脚下。

看着赵闽穿好,将他带到沙发前坐下,为他打开电视,甘婧又起身去烧水泡茶。

眼看甘婧一脸严肃地忙来忙去,赵闽一把拉住甘婧笑道,你坐吧,别忙着招呼我。严格意义上说,你还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你想做什么,吩咐我,我来做。

甘婧笑着说没事没事,示意赵闽坐着,自己将茶泡好就好。

两分钟后,热水器中的水显示烧开,甘婧拿过两人茶杯,先注入开水,待水温稍降,用小勺拨入赵闽带来的茶叶。碧螺春身披厚实白毛,纵身跳入水中,旋及沉入杯底,刹那间,杯内白汽翻滚,水色染绿,淡雅香气徐徐而至。

可惜,这美太娇嫩,只肯停留一分钟便全部散去了。甘婧看着水色由碧绿渐渐变为微黄,笑着对赵闽感叹一句,拉了只餐桌配套的小圆凳,坐在他对面。

上周三,何其多因涉嫌诈骗,也被检察院正式批准逮捕了。赵闽端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淡淡说道。

涉嫌诈骗?甘婧坐直了身体。

听公安的朋友说,何其多虚构了两份与世博相关的合同,然后以共同投资拍摄、演出为由,与武汉、成都、无锡的五家公司签订了《投资合作协议书》、《投资合作补充协议书》和《借款合同》,骗取了六千多万元资金。

怪不得我一直感觉那两份合同有问题。我和同事很早就听说公司签了两个大单,可一直都没看到任何与项目有关的活动,连公司成立的项目组也从来没有运作过。甘婧思索着说,原来何其多是想用这两份合同去诈骗。

赵闽点头回答,是。

他要这么多钱干嘛呢?甘婧问。

据他自己供述,主要是用于偿还纳士此前欠下的债务及公司经营运作。赵闽回答,他骗取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偿还公司欠下的债务,一小部分用在公司的运营上,可到目前为止,纳士还亏损五千多万元。

他为什么会欠那么多钱?甘婧疑惑地说,公司运营尽管不算好,但一直有活儿在干呀。我们在做剑齿虎项目时,其他同事也在接一些小单子做。

其实纳士公司成立两年后,就因为经营方向错误出现了大额亏损。何其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直在想办法补救。后来,为了维持公司正常运转,何其多甚至去地下钱庄借过高利贷。听公安朋友说,这三年中,仅高利贷的利息他就付了六千多万。

甘婧纳闷地问,大额亏损?公司不是每年都花高价请专业的审计公司来审计吗?这么明显的问题难道查不出?

赵闽想了想,微笑着说,这个问题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还记得当时你说让我请一家审计公司查一下纳士的财务状况,我说很可能查不出问题,你还不太相信的。

甘婧点点头,我记得。蓦地,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赵闽的双眼,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查不出问题?

赵闽笑,做公司的都知道,财务审计负责的是纸面上的数字而不是合同。说得具体些,审计部门需要确定的是会计问题,而不是业务问题,一般审计师只会关注会计处理是否得当,会计政策是否有错误,从来没想过被审计单位会在业务上造假;因为审计师一般不受训看业务,而是看财务报告、纸面数据和文件,他们被训练成看数字的专家。像合同、公章这种纸面上的东西,审计人员就很难分辨真假。

甘婧点点头,我懂了,何其多和房莺下手的地方,恰恰是虚构并不存在的假合同,所以审计单位看不出问题。

差不多。赵闽笑了一下,美国有一家私人注册的公司,专门调查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中国企业的造假行为,还真揪出好几家公司。当公众质疑为何这几家公司可以安全通过美国近乎严苛的上市审核时,他们给的结论,就是上面这段话。

甘婧略略思考了一下,摇头,我明白上面的道理,但是,要说他们真的能高明到完全骗过审计公司,我也不太相信。

哦?赵闽看着甘婧,小声问,为什么?

我曾经亲眼见过您请来的那家审计公司的工作状态。且不说他们的专业能力如何,仅从他们工作时的认真程度而言,我不信,在一连串的造假面前,他们会一点问题都看不出。

赵闽笑着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有些赞许地说道,甘婧,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不错,在前年的财务审计中,审计公司的确发现过纳士公司财务状况的异常。

那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处理?甘婧问。

赵闽摇摇头,因为房莺是财务部经理,又是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审计公司在发现财务方面的异常状况后,理所当然地将相关报告交到了她手中。你说,将贼赃交到贼的手中,那结果会怎么样?

甘婧张口结舌地看着赵闽,没有说话。

为了蒙混过关,后来,房莺还利用自己从事财务工作的便利私刻了好几个政府部门的公章。赵闽摇摇头,漫声说道,为了钱,她可谓是胆大包天,费尽心机。

是的。赵闽点点头,为了钱失去理智的人和事我见过很多。比她更过份的我也见过。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赵闽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凶残?你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就算你可能挡住了她的财路,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将你杀死吧。看到你躺在床上的样子,当时,我真是连弄死她的心都有。赵闽的表情转为愤恨。

这个,我倒是可以理解。甘婧给赵闽的杯子续了一点水,平静地说。

你能理解?赵闽不解地看着甘婧,为什么?

您自小就生长在富贵有礼的环境,对于贫穷人群的心理,知道是知道,但并不一定真正理解。甘婧停了停,思索着说,我们都知道,房莺要背景没背景、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她之所以能过上现在这种要钱有钱、要尊重有尊重、要男人有男人的体面生活,一方面是因为何其多糊涂,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她聪明胆大。

甘婧认真地组织着语言,房莺非常聪明,而且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她的资历和外在条件,想要靠自己的努力过上现在这种生活,简直是白日做梦。也就是说,她没有让人生重头再来一次的资本和胆量。所以,对于现在拥有的一切,她格外在乎。谁敢破坏她的富贵,她就毫不迟疑地毁灭谁。说难听点儿,甘婧皱起了眉头,这情形就如在饿狗嘴里夺食,结果不是你死,就是它亡。

赵闽点了点头,接着甘婧的话说道,你的分析,倒是和她的个人情况对上了。

什么个人情况?甘婧问。

前几天,一位朋友给我大概说了说房莺的个人情况。赵闽回答。

你的一位朋友?甘婧顿了顿,问,他去调查了他们?

赵闽回答,在你受伤前。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叮嘱过你安心工作不要做危险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委托大陆这边的朋友雇佣专业人士对何其多和房莺的个人情况进行调查了。我没想到,我的调查刚刚开始,他们就对你下手了。

甘婧苦笑了一下,问,何其多的情况怎样?

赵闽回答,何其多是安徽人。对他的了解,要从他二十岁那年考上上海的大学开始。

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说。赵闽起身。

两人刚刚走到小区门口,甘婧就看到了赵闽的司机站在车门旁静立。见两人走过来,迅速拉开车门。

看看车窗外匀速退后的绿化树,赵闽又转向甘婧,笑着说,要说那个人,就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了。

甘婧点点头,好,我听着。

时间回溯到二十八年前。

那一年,中国刚刚宣布向世界打开国门不久。上海也失去曾经光耀远东的大都市光环多时,与国内大多数城市一样,过着计划经济下的紧巴日子。但是,当二十岁的何其多第一次走在上海街头时,还是被堪称壮观的自行车流和远远超出他想象范围的时髦观感所震撼。因为路费太贵,家在皖南农村的父母没有送他到大学里报到,用省下的路费为他在县城买了一件体面衣服。

穿着这件全村最贵的衣服,何其多一路走,一路打听,走进上海这所高校,成为大学一年级新生。当年的何其多又瘦又干,巴掌大的脸上常常露出营养不良的青灰颜色,因为家境贫寒,又来自偏僻乡村,何其多一直很自卑,极少与同班同学交往。

为了节省开支,何其多不敢回老家,寒暑假基本都在上海打工。只有大三那一年,他悄悄离开过上海。那一年,电影《少林寺》风靡全国,瘦小自卑的何其多被电影中的高超武功所震撼,大三那年暑假,他拿着从饭费里省下的钱独自一人去了河南少林寺。少林寺没有收留何其多,但何其多自己找到一条习武之路,留在少林寺旁边一家武术学校学习棍法。

当年九月,明显强壮不少的何其多回到学校。大四学期一开学,他就在学校的公告栏里贴出一张手写的公告:招募热爱武术的同学,一同筹建建校以来的第一个武术社团。社团成立后,何其多被团员们一致推选为团长。

大学武术社团团长的经历改变了何其多的性格,他渐渐由自闭变得开朗。出于热爱,还自费购买了一套太极拳教材,自学了陈氏太极拳。

转眼大四毕业,何其多被分配到上海一家中学当数学老师。

在这所位于闵行区的中学里,何其多当了三年中学教师。每天与半大的孩子打交道,让何其多感觉非常苦闷。就在这时,文革后的第一波出国潮在国内涌起,感觉前途暗淡的何其多也悄悄加入考托福的行列中。苦读两年后,他被美国一所大学金融专业录取。

二十一年前。

二十七岁的何其多背着比当年从乡村走出时大不了多少的行李,走进上海虹桥机场,坐上飞往美国的航班。初到美国的何其多并不比刚到上海时富有,找到落脚之处后,何其多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赚钱活下去。

因为身份是学生,何其多无法打长期工,只能四处帮人打打零工糊口。何其多洗过盘子、送过报纸、修剪过草坪,还种过树。在美国捱过最为艰难的第一年后,他发现了一条独特的生财之道:教老外学功夫。

连何其多自己也没想到,仅靠大三时在少林寺旁边武术学校学来的几脚功夫,竟然能在异国他乡赚到比在小餐馆里端盘子多得多的钱,不仅能支撑他顺利完成学业,成为金融专业硕士,还能支撑着他在美国渡过长达一年的失业期。

何其多失业一年后,才在一家规模很小的贸易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随后,申请到绿卡留在美国。何其多当年的身份地位很难真正融入到美国主流社会,他交往的主要圈子还是与他一样从国内出来的留学生或者华人。渐渐地,何其多结识了一批华人朋友,并在朋友的介绍下偶尔带带从国内来美国观光考察的旅行团。

十六年前。

在一次带团过程中,何其多结识了大陆内地一位领导。当时,浦东刚刚开发开放不久,急需各类人才参与筹划与建设,特别是精通发达国家企业经营模式的管理人才。看了何其多提供的个人履历后,这位领导表示,愿意将他作为海外人才引进,推荐给国内企业。何其多表示考虑考虑。

此时是何其多在美国生活的第五个年头,因为收入菲薄,他连一间产权属于自己的公寓都没有,除了偶尔同居的女友,连老婆也娶不起。尽管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各种金融贸易名词也能信手拈来,但自知仅靠一份在小贸易公司打工赚来的菲薄薪水很难在美国实现优渥生活的何其多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

何其多听回国创业的师兄讲,为了鼓励留学人员回国,浦东新区专门制订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留学人员申办高新技术企业,其增值税的地方部分、营业税和所得税可以三年免税五年减半。对于像何其多这样持有绿卡、准备加入美国国籍的留学人员,如决定在浦东任职,可以在出入境、居留方面享受便利。师兄所说的其他情况何其多没有记住。但是,师兄身上无意散发出的创业激情让他印象犹为深刻。

十五年前。

在多方面打听了上海的发展情况后,何其多决定回国发展。在阔别六年后,他以高层次人才的身份回到第二故乡上海,被介绍到一家国有企业担任总经理。

此时的何其多已经告别初来上海时的乡气与一脸的菜色,六年的鲜牛奶加上鸡腿汉堡的滋养让他像一名真正的外国人一样面色红润,意气风发,说话时不时耸耸肩,摊摊手,嘴里再蹦出一两句洋文。

一副洋人做派的何其多很快引起公司一名员工的注意。她就是徐丽美。

不过,此时的徐丽美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将她带入她此前想也不曾想到的奢华日子。当时的她,之所以关注何其多,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喜好。

徐丽美喜欢占有男人。

何其多当时所在的企业主要是从事房地产开发和服务,下辖一家物业管理公司。时年三十五岁的徐丽美是这家物业公司客服部的一名接线员。

在计划经济时代,徐丽美的家庭收入一直中等偏上,丈夫也算干净体面,她搭讪男人,并不完全为了金钱和性事。更多的,是展示和炫耀她的个人魅力。如某些文化程度不高、出身也不太富裕的小家碧玉一样,徐丽美从小到大都很虚荣,但她的虚荣,并非在比吃比穿比老公上,她的爱好是比男人。掌控在手心的男人段位越高,她越有成就感。因此,在所能接触到的范围内,徐丽美一直尽力将她认为最优秀的男人纳入裙下。

目前,她的最高目标,就是何其多。

因为搭上了物业公司分管行政及客服部的倪副经理,徐丽美可以帮助倪副经理往总公司递送一些文件或者不方便假手于人的消费卡什么的。可由于级别相差太大,徐丽美出入总公司办公区一年有余,一直没找到机会踏入何其多的办公室。

她暗暗着急,但也没有办法。

在此期间,余丽美通过各个渠道打听到何其多总经理结婚了,何总老婆比他小八岁,结婚前就已经怀孕,现在正在美国待产。何总是一个人生活,家政人员是钟点工……在纷杂的信息中,徐丽美筛选出一条有效信息,尽管何其多处处表现出洋人做派,但他有一个只有部分中国老年人才保持的好习惯:早起打太极拳。

当时,何其多住在花木社区,徐丽美住在上钢新村,两处距离说远不算远,说近,却也绝对不算近。物理距离难不到徐丽美,大不了早起一个小时搭早班公交过去。为难的是,要怎样和丈夫解释她一大早就要化着大浓妆出门。

徐丽美的丈夫是东北人,十三年前从鞍山钢铁厂调到上海钢铁厂工作,通过同事介绍与家住南汇县的徐丽美结婚。对于这个高大结实的东北男人,徐丽美一直很喜欢,两人关系也融洽。所以,尽管喜欢勾搭男人,但徐丽美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庭,在家中,她一直是个温柔能干的好女人。

苦想了几日,徐丽美有了主意,她告诉丈夫,单位工会组织女职工排演节目为国庆献礼,为了不耽误上班时间,工会安排大家在早晨排练。

看到丈夫不满的表情,徐丽美又拿出此前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每去一天,单位补贴加班费五十元。

温柔地取得了丈夫的首肯,徐丽美开始天不亮就起床,精心打扮自己后,搭公交前往何其多住处附近的绿化带“偶遇”他。

在徐丽美出门“排练”的第三天,她终于在一处树阴浓密的大树丛中看到了胖乎乎的何其多。她整理了一下笑容,轻手轻脚走到何其多斜对面,含笑望着他打拳。

这天清晨,何其多在太极拳收式后,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女人。

你会打吗?何其多走上去搭讪。

徐丽美点点头,又摇摇头,用甜蜜蜜的嗓音说,我不会打呀。

我教你。何其多走过去,主动牵起了徐丽美的手,手这样,脚……要这样……

第一次上床,徐丽美使出浑身解数刻意迎合何其多,让何其多从身到心都感觉极其满足。以至于两人分开没几天,心急难耐的何其多就对徐丽美主动发出邀约,于是两人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在美国生活期间,何其多也曾交往过两个同样从内地出国淘金的女性,由于自身条件普通、经济条件不佳,在两段关系中,何其多一直处于劣势状态。除了要做清洁、煮饭、涮碗盘这些琐事,有时候连两个女人的内衣内裤都要洗。而做完这一切后,是否能获得一次上床机会,还要看对方心情好不好,是否愿意配合或者满足他。

回国结婚后,何其多也十分清楚小他八岁的妻子并不爱他。她爱的只是他的美国绿卡和总经理身份。这个叫明明的女孩第一次见到何其多就表现得十分积极主动,此后,虽然她对何其多的要求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但一直十分急迫,常常是刚刚开始,就大呼小叫地催促何其多快点结束。何其多是过来人,他明白,这姑娘只是在等自己交货那一刻。她只想通过他,跳去美国。而最佳捷径,就是怀上他的孩子。

待真的怀上他的孩子,明明姑娘便以保护宝宝为由,不再让何其多碰自己,并要求马上结婚,然后去美国生产。将大着肚子的新婚妻子和未来的何家后代护送到了美国,并安顿妥当后,何其多独自一人返回国内工作。

送走妻子,他的身体也并没有太多不舍。 

在半饥半渴中渡过了男性生命力最为旺盛的这些年后,何其多以为人生就应该这个样子。像自己这样一个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山区孩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一支笔就可以调动数百万元资金、一句话可以决定别人全家人喜怒哀乐的国企总经理位置,已经知足并满足了。女人的身体对他而言,需要,但并不重要。

这个念头,在他遇上徐丽美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丽美是何其多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对他顶礼膜拜、百依百顺的女人。为了表达她对何其多百分之百的臣服,她可以为他洗澡、洗脚,甚至用何其多都难以启齿的方式来取悦及满足他的欲望。不管他的状态是好还是不好,她永远都用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告诉他,他简直太好太强太棒了。在这个并不美艳、也不算年轻的女人身上,何其多找到了从记事起就从没有过的男性自信。他对徐丽美在工作和金钱上的小小要求,当然尽量满足。

何其多自认为做得隐秘,但随着时间推进,徐丽美持宠而骄的行为还是引起公司多数人的猜疑。徐丽美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她并不认为她与何其多的婚外恋是一件丑事,相外,还时常有意无意在同事面前抖露着自己与何其多超越上下级、超越男女界线、超越各自家庭防线的特殊关系。看着原本一直凌驾于她之上的一些领导由于忌惮她不知真假的“枕边风”,开始对她礼让三分,她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徐丽美越开心,对何其多服务得就越好。她服务得越好,何其多就越离不开她。在这种奇怪的循环中,关于两人有不正当关系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终于,当年将何其多介绍到上海工作的那位领导亲自出面找到何其多谈心,动员他将妻子也接回上海定居,堵住悠悠众口。

何其多铁嘴钢牙,将所有事情否认得一干二净。为了表白自己的无辜,他还指定出两名普通员工向那位领导澄清事实。

这两名员工,一个是徐丽美的小姐妹房莺,一个是何其多的司机桂望国。

半年前,当亲耳听到徐丽美告诉自己她成功搭上了总经理何其多以后,房莺便一直在谋划接近何其多的机会。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心思并不高明,她思前想后,设计出一套对徐丽美与何其多而言存在风险、但对她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计划。

这计划说起来也很简单。一方面,她在物业公司有意放风,说徐丽美与何其多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并挑起公司一些已婚女士对两人肮脏关系的仇恨和不齿。另一方面,她积极主动地巴结徐丽美,取得徐丽美的信任,从徐丽美那里了解何其多的喜好,并传达她对二人的忠诚。

为了表白忠心,就连何其多使用的许多情趣用具,都是她陪着徐丽美一起到广州购买回来的。还有一个她到死也不屑于启齿的秘密,当徐丽美委婉地表达何其多开始对所谓的“双飞”感兴趣后,房莺竟然亲自到发廊去物色了一个年轻女孩,并为三人订了一间位于郊区的宾馆。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铺陈。房莺在等一个表现忠诚的机会。这机会,最好是在何其多遇到危机时到来。在风言风语传播并发酵半年后,她终于在徐丽美那里听到了上级单位领导找何其多谈话的消息。

早已等待这个危机多时的房莺马上通过徐丽美给何其多出了个主意:安排自己与司机桂望国去见那位领导,证明何其多作风问题只是空穴来风被人陷害。那位老领导十分重视基层群众意见,对于房莺与桂望国这两名几乎匍匐在最基层的群众意见,肯定会听进去。

听到徐丽美转述的主意,何其多第一次隔着重重级别召见了底层员工房莺。

房莺长着一张黄鼠狼的脸,却生着一副狗的表情。在何其多与她商量见到上级领导后该说什么时,房莺一直像条大狗一样双手扶在膝盖上、笔直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不管何其多说什么,她的两只小眼睛都紧紧地跟随着他,用发自胸腔深处的声音极其诚恳而又惶恐地回答着,是,何总,我愿意。是,何总,您尽管吩咐。是,何总,包在我身上。

不管这个女人的能力如何,起码可以信任。这是何其多对房莺的第一印象。

房莺没有辜负何其多对她的信任。在老领导面前,房莺作为徐丽美在物业公司的同事,声泪俱下地述说了徐丽美的贞洁和冤屈;桂望国则以一名普通员工的身份,解说了何其多如何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些既得利益者,那些人又如何从作风问题上抹黑何其多的事实。

看到两名最底层员工情真意切的述说,那位领导对传闻开始半信半疑,关于何其多作风问题的调查也暂时被搁置下来。

后来,房莺又帮助何其多一起渡过了不少所谓的难关。但是,那时的她,已经不再需要倚靠徐丽美。而随着时间流逝,徐丽美也开始年老色衰,何其多对她的兴趣从浓转淡,由淡转无,倒是对房莺的倚重,越来越多。

只要有钱有地位,身下的女人永远都会常换常新。但一个忠心的随从,却千金难得。

自始至终,在何其多的眼中,房莺都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形象:有着狗的忠心、却有着黄鼠狼的残忍与聪明的猎犬。

渡过难关后,何其多立即回报了房莺与桂望国的帮忙,除了巧设各种名目为两人发放了奖金和福利之外,还承诺,会想方法给他们铺设一条上升之路。

当然,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徐丽美要排在第一位。可当时,这三人都只是企业中的普通员工,一个接线员、一个出纳员、一个驾驶员,想要按程序和规定全都提拔起来,十分困难。

这没难倒何其多,他不顾其他几名副总反对,大笔一挥,直接下达了总经理人事令。

何其多有自己的打算。通过上级领导谈话事件后,他深刻地感到,不管是工作和生活,都一定要有“自己人”。“自己人”不仅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工作,在碰到问题时,还可以帮自己排忧解难。

在员工的非议和暗骂声中,三人先后爬到企业中层干部的岗位。

由于一直在闹绯闻,尽管何其多不断在积极筹划自己的升迁之路,但是,他的个人作风问题还是在上级管理部门的领导中引起一定争议,并直接影响了他的提拔。而他违反干部纪律,对徐丽美、房莺及桂望国三人近乎肆无忌惮的提拔行为,成为堵塞他升迁之路的最后一块大石头。

十二年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何其多突然接到上级单位的调令,将他从现单位调任到一家成立不久的科技公司担任总经理。

得知这一消息后,何其多在当年帮助过他的那位老领导办公室内苦苦表白了一个下午,看到老领导爱莫能助的眼光,他知道,调离家大业大、前途光明的现单位已成定局。

怀着一腔苦闷与不甘,何其多来到这家比原单位规模要小许多的科技公司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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