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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 内 花 开 (下)

来源:网投 作者:孙洁

初四早上9点钟的时候,徐玉娟醒了,她孱弱无力的躺着,看到楚雪松就在身畔,缥缈的神思一下回到脑子里,拼着全力吐出一句话:“监区长,你来了,真好。”楚雪松坐下来,把身边放着的一摞新衣服,一件一件抖落开展示给徐玉娟看。

“这是监区给你买的里外全新的整套衣服,放心,不会让你穿着囚服走。”

徐玉娟的眼睛闪亮了起来,狂喜的感觉让她打起了精神,她呼吸急促的向着楚雪松。

“谢谢、谢谢、谢谢。。。。。。”

徐玉娟不知道说了多少声谢谢,激动的样子好像是见到了起死回生的良药。

“监区长,我要是换上新衣服,他们就不会抓我了吧?”

楚雪松不失时机的抢上一句:“你怕谁来抓你?”

徐玉娟的声音都变了:“怕恶鬼,怕阎王,我怕下地狱。”

“我在这边已经蹲监狱了,也抵罪了,得了这个病也算抵命了,到了那头儿就不用再去地狱了吧?”

楚雪松真想说,是啊,你自由了,可以安心的去了。但她不能这样说,她仍然希望徐玉娟能够说出全部实情,而只有让徐玉娟仍然感到恐惧,她才有可能说出真相。

楚雪松选择了沉默。她的沉默,让徐玉娟不安起来,她已无力恐慌,虚弱的对楚雪松说:“监区长,我害怕。我眼前总是黑乎乎的一片,总有声音叫我,我怕去处不好,我不敢闭眼。”

这一回楚雪松没有犹豫,清楚地对徐玉娟说出这样的话。

“是去地狱。”

“头上三尺有神明,瞒天过海是不行的。”

“不悔悟,就永远恶债缠身,万劫不复。”

楚雪松本不愿意这样说话,她一直都是心怀坦然的无神论者,今天如此,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没想到这招儿果然奏效,徐玉娟刚刚泛红的脸刹那间惨白了下来。

她喃喃的自语:“说了就能放过我吗?”

楚雪松语气中肯的回应:“说了就会心安,心安才会路顺。”

接着楚雪松把一双艳红色的袜子放到徐玉娟手中,扶起她的手凑到眼前,说:“这是欧阳警官自己送给你的。她心真细,说今年也是你的本命年,要送你一双红袜子,希望让你避灾避邪。”

徐玉娟哭了,仿佛要把生命中最后的眼泪都留在这个人世。她断断续续的讲出了实情。

在徐玉娟的记忆里故乡只是模糊的影子,她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远房的亲戚收养了她,受尽磨难刚刚长大成人,就把她嫁给了一个性格古怪的中年汉子,接下来就是无尽无休的家庭暴力,哪怕是在怀孕的时候也没能幸免,两次小产更加摧残了她的身体,在一次变本加厉的虐打之后,她命悬一线,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只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又一次怀上孩子,也许是上天怜惜,小男孩儿的降生,让男人如获至宝,性情也随之有所改变,徐玉娟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一些。

当很多人走出大山靠奋斗改变命运时,他们一家也融入了这条洪流,眼高手低怪癖偏激的男人根本适应不了在城市中打工的艰辛,一家人只能靠徐玉娟一个人的收入生活,男人很怕徐玉娟翅膀硬了偷着逃走,所以,他不让徐玉娟住厂子里提供的集体宿舍,硬拽着娘俩和他一起租住到城外的村子里面,生活的不如意再次让她沦为家暴对象,而且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凶猛。身体的累累伤痕慢慢堆积成刻骨的仇恨渗入骨髓,徐玉娟下决心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报复这个男人。

计划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在脑子里疯狂盘旋。

北方的盛夏酷暑难耐,村里的男人和孩子多选择在日落前下到河里洗澡游泳,顺便拉个网子捞点儿鱼虾,有的没的权当解闷儿。女人们难得清净,她们会凑在哪家门楼儿或大树底下,聊天儿八卦。

黄昏,男人出门前吆喝了一声儿,叫着儿子和自己一起下河,爷俩要比比谁捞的鱼虾多。儿子高兴得跳起脚儿来,说是今天你肯定还是比不过我。河流穿过村子这段并不深,孩子们都喜欢在那里嬉戏,而在出村的转弯处水深流急,沾满苔藓的河石又非常滑腻,河床里常年沉积的淤泥有时会让人拔不出脚来,所以大人们是绝不会带孩子到那里去的。

那天,孩子看爸爸转身收网,自己拿好捞鱼用的抄子,悄悄向河流转弯处游去,虽然有些胆怯,可一想到妈妈趁机塞给自己的那一包儿特意从集市上偷买的鱼食,就兴奋不已,上次就是这样赢过了爸爸,刚才出门时妈妈还悄悄告诉他,更深一点儿的水中有大鱼,这让他蠢蠢欲动,想象着获胜后父母对他的褒奖,自己几乎笑出声来,闭上一口气沉下水去,试着用脚踩摸河床,游了几处,终于选在水面没过胸口处停下,使劲把脚插进泥里站定,从小挎包掏出塑料袋,拿出鱼食挥手扬了出去。

野生的河鱼哪里见过这样的美味,纷纷游了过来,鱼儿哚着他的小腿,一阵阵麻痒让他不由自主晃动了几下,他双手紧紧抓住抄子,看到鱼儿就顺手兜住,反手装进背着的鱼篓,居然小有斩获,听到远处老爸在叫自己,他手忙脚乱的应承着,准备回去,但两脚却陷进泥里无力自拔,有心想叫爸爸来帮忙,又想着要给他惊喜,几经折腾,水已高到脖颈儿,好不容易拔出双脚想要又游回去,又感到浑身没劲儿,不小心松了手里的抄子,情急之下伸手去抓,一口水呛到喉咙,呛咳起来,还没调整好平衡,又是一大口,接连几下子,就被灌蒙了,身子跌入水中,再没起来,水面上一圈儿一圈儿的涟漪涌向四周。

当徐玉娟闻讯跑来的时候,孩子的身体已经凉了。男人像是魔怔了一样跪在孩子身边,突然又疯狂的向河里猛扎,撕心裂肺的大喊:该死的是我!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拽住,他就又跪在孩子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徐玉娟欣赏着男人遭受折磨的痛苦模样,突然想仰天大笑,她悻悻的想,这就是恶魔今后的日子,而她要用剩下的所有人生去享受这报复的快感。

看到乖巧的儿子湿淋淋的躺在冰冷的河滩,小脸儿肿胀,光着的脚丫儿歪倒在两侧,身上还缠绊着一些绿莹莹的水草,报复的快感瞬间荡然无存,巨大的悲痛袭笼过来,这悲痛搅动起她的五脏六腑,她痛苦的弯下身子,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吐。

一阵凉风嗖的刮过,她头皮发炸惊觉起来,恍惚看见孩子张开了紧闭的双眼,哀怨的望着她,她惊喜的冲过去试图推开男人抱起孩子,男人却反手狠抽了她一耳光,这耳光在男人是习惯,在她却扇灭了幻觉,点燃了怒火,谁也没料到,干瘪瘦小的她冲撞开众人,搬起河滩上的一块儿大石头,砸向男人的后脑,男人栽倒在地,徐玉娟疯了一般,狂喊着向男人再砸下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连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等人们醒过味儿来蜂拥上去制止时,男人的耳朵里漾出了汩汩鲜血。

狱政科长几次想要停下笔录,出去透口气,又怕遗漏下应该记录的内容,她觉得胸口像塞满了棉纱,满满涨涨的。碍于徐玉娟的身体状况,她只能把笔录伸到徐玉娟眼前,语句清晰的复述了一遍内容,徐玉娟没有疑异,伸出枯瘦的手蘸上印泥逐页按下指纹。

楚雪松依旧面如止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想抽身而去,却只能选择纹丝不动。那个无辜殒命的孩子唤起了她的全部哀伤,此刻的她实在不愿再看徐玉娟一眼。

徐玉娟微弱固执的呼唤把她拉回现实。

“监区长,我原本想着要让那个混蛋生不如死,让他活受。”

“可是,等我看见儿子的尸首,我后悔呀!”

“打我病了以后,一闭上眼,就看见孩子来找我,他也不说话,老是用手扯身上的水草。”

“监区长,我怕,特别害怕。”

看见楚雪松没有反应,她绝望了,恐惧的自语。

“孩子能放过我吗?阎王能放过我吗?”

“我要是真的咽下这口气儿,就连您也帮不了我了。”

楚雪松仍旧不想回答。

徐玉娟突然急喘起来,话语也开始含混不清。

“我忘了自己爸妈什么样儿,我特别想他们?”

“他们在那头儿能帮我吗?”

这关键的一句话刺痛了楚雪松,她鼻子一酸,俯下身,轻轻握住徐玉娟的手。

“仔细听我说,徐玉娟。”

“你不止一次给孩子鱼食,让孩子尝到捕捞的甜头儿,然后又诱导他到深水区捞鱼,你明知道那里的危险,但却故意这么说。对吗?”

“你想让你丈夫以为是他的疏忽害死了孩子,你要用最残忍的折磨报复你的丈夫。”

徐玉娟费力的点头。

“你想让你丈夫发疯。”

“没想到看见孩子的惨状,你自己先疯了。”

此刻的徐玉娟两眼放光、面颊潮红,楚雪松知道,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必须要把最真实的分析说给徐玉娟,这不仅是对一个即将去世的生命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职业的尊重。

楚雪松顿了顿。

“你听好了,就算你给了孩子鱼饵,也暗示他去危险的地方抓鱼,但孩子还是有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对吗?”

“第一,孩子懂水性,不一定就会溺死;第二,他身边还有一个监护人,你的丈夫,在危险情况下,完全可以施救。”

徐玉娟想了想,迟疑着点头。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你只是造成他死亡的一个因素。”

徐玉娟追问:“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尽管徐玉娟仍旧在捯气,却明显感觉到情绪安稳了许多。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是我杀死了他。您这样说,我心里好过多了。”

谁也没想到,楚雪松又紧跟了一句:“但你却有犯罪动机,并且也预谋和使用了犯罪手段。”

“不过,这就需要你的良知来审判自己了!”

楚雪松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尖锐,她也想让徐玉娟走得更加安心,但职业思维和职业语境,已经成为习惯融入生命,改变不了了。她自己对此也很懊恼。    

“谢谢您,监区长。”

“您对我尽心了。”

“我也是罪有应得。”

徐玉娟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合上眼睛,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下午十三点二十一分。

医生宣布,罪犯徐玉娟死亡。

检察官监督尸检后,何璇和几个女警一起为徐玉娟擦洗身子,空气压抑沉闷。

任萧萧听到消息后,嘱咐了薛凡几句,也跑过来帮忙,她悄声对伙伴儿说,这是她第一次给去世的人擦身,欧阳彤闷闷的接上一句“我也是”。何璇此刻没心没肺起来,对两个小同事轻描淡写的说,这有什么,跟人家刑警比咱的工作不算血腥。话一出口,猛地刹住,三个人都紧张起来。

楚雪松没有抬头,只随了句,“说得没错,是这样的”。

她们轻手轻脚的为徐玉娟穿戴好衣服,最后还为她套上了那双鲜红的袜子。

望着像是睡着了的徐玉娟,何璇感叹:

“我们对得起徐玉娟了,让她体面的走了。而且,我们也尽力还了孩子一个公道。”

楚雪松喃喃自语:“他本可以长大成人的。”

大家面面相觑,于是都不再做声。

监狱长出现在现场,老头儿简单听取了汇报,眼睛一一划过这些年轻的下属,他很想当场就放她们的假,很想让她们都去放松放松,但现在还不能,还有很多司法程序要走,她们中还要有人送徐玉娟最后一程。

而且,薛凡的事情不能放凉了,很多工作还要抓紧时间去做。

何璇和楚雪松对视了一眼,何璇快人快语的对监狱长说:“下面的事,我们都安排好了。薛凡的情况也有新进展,您放心吧。”

老头儿点了点头,他知道她们会这样说,也笃定她们一定会这样做,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他尤其珍惜这些孩子的宝贵热情。他嘱咐楚雪松一定要合理安排警力和班次,尽量保证大家休整。临走,老头儿说了声,谢谢。

监狱长知道,薛凡的事情结束后,楚雪松她们不仅要递交一份事故分析报告,而且还要追究直接责任和领导责任,这是必须有的工作程序,无论平日工作多么尽心,出了问题,必须问责。而他自己也要检讨,为什么在确定瓷胆暖壶为安全隐患物后,没有具体跟踪撤换工作的进度。也正是因为如此,几天来,他非常自责。

楚雪松也知道,薛凡问题解决后,监区要做事故分析,她和主抓管教工作的何璇都要接受问责。但她不觉得委屈,还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呢,如果薛凡真的发生了意外,即便是她受到处罚,也换不回一个年轻的生命了。

北方的冬季,黄昏总是来得太早。

站在医院大门外,楚雪松和何璇都不想回家。何璇亟不可待的要向楚雪松汇报走访薛凡家属的情况。楚雪松制止了她,理由很简单:“何璇,让我们先歇一会儿吧,好吗?”

她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漫无目标的游走,零星的小雪又悄然飘落,当熟悉的萨克斯独奏“回家”萦绕在耳边时,两个人才发现,居然已是夜晚,居然已经穿过两个街区走到了风情街。

能在年初四到风情街徜徉的大都是寻求小资情调的人们,那些异域风格的建筑和光怪陆离的装饰,让人有种脱离现实的恍惚。

“旺啦”就在街角。

“旺啦”咖啡屋的咖啡并不比别家正宗,装修也不比别家独特,价位更不比别家便宜,但楚雪松仍然在它刚开业时就办了一张消费卡,她说她喜欢“旺啦”这名字。

还是经理亲自出来服务,按照惯例,她仍旧为楚雪松端上了蓝山咖啡,何璇却出乎意料的要一杯红茶,这不合情理的要求,得到了贴心的回应。

放松下来的何璇无限感慨:“要不怎么说人家这儿能挣钱呢,咖啡店能给顾客准备红茶,说明老板有格局。”

楚雪松漫不经心的调侃:“在哪儿邂逅了红茶啊,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

何璇一脸坦诚:“画室。”

她们就是这样,何璇从不向楚雪松隐瞒什么,她的任何心意放到楚雪松那里就像是放到了保险箱,这感觉让她很踏实。

楚雪松在关上保险箱的一霎那,正色告诉何璇:“我说过的,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最好泾渭分明。”

何璇冲楚雪松做了个鬼脸儿,回应道:“收到!这句话就当是打开我保险箱的密码儿了。”

楚雪松不明所以,瞪了何璇一眼:“无厘头。”

看到楚雪松调整好坐姿,何璇知道,她们要把清空了的大脑再次填满。

薛凡很早就起床了,痴痴的站在铁窗前向医院大门张望,她很怀念那天楚监区长搓弄自己头发的感觉,也很喜欢这一吐为快过后的轻简,这让她觉得好像是搬开了压在心底很久的一块大石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凡开始想念监区,想念监区里的一切,包括那些曾和她闹过矛盾的一起服刑的人。这软软的感觉让她心情特别安宁特别舒畅,她非常珍惜这新鲜的情绪。

当然她更想念萧萧警官开心的笑声,几天来,萧萧警官几乎形影不离的陪伴她,换岗后总是磨磨蹭蹭的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走,即便不是她的班次,她也会坚持来医院看看。昨天,她还专门提来影碟机,俩人连续看了两部喜剧片,笑得前仰后合的,萧萧警官边笑边对她感慨:“生活多美好,只要你愿意,总会找到很多开心的事情”。“确实”,她在心里也这样随声附和。

中午,当萧萧警官出现在病房时,她很规矩的站定,就像是平日在队列里一样。

任萧萧略感诧异的听到薛凡对自己说:“任警官,我害得您没过好节,连着五天都到这儿来陪我。”

她深吸一口气信誓旦旦的继续:“等我出去以后,挣了钱,一定好好请您玩儿五天。把这个节给您补回来。”

萧萧只觉得从丹田窜上来一股热流直涌眼眶,她终于在穿上警服的第二个年头,感受到了自己作为监狱警察的真实存在。

激动之余又突然记起老管教的告诫:切记,不要在犯人面前表现出情感的脆弱。于是,她使劲儿收拢住情绪,但语气却怎么也刚强不起来。

她这样表达:“薛凡,我不用你感谢。只要你能改过自新就好。”

说完又觉得词不达意,接着着补:“薛凡,我是说,只要你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从此快快乐乐的生活,不要再犯罪了才好。”

薛凡一直点头称“是”。看得出,她现在是发自内心的愿意让萧萧警官满意,至于警官说了些什么,她倒并不在意。这让任萧萧多少有点儿气馁。

薛凡问萧萧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院,她说她没事了,想回监区。萧萧回答,要看你的健康状况适不适合回去。薛凡就说自己伤口已经愈合了,没问题。萧萧却意味深长的说,要等到心理的伤口也愈合了才行。薛凡嘟着嘴不再言语。她们就这样闲聊着近乎搭讪,薛凡觉得,今天的萧萧警官有些心神不宁,总是抬起手腕看表,总是不自觉的走到窗前观望。她自作聪明的臆想,警官们会不会把妈妈接来,给她做个亲情接见呢?转念一想,即便是警官们真这样去做了,母亲也未必会来,于是又心灰意冷起来。

楚雪松就在这时出现在她俩面前。

她顺手拿起囚服外套递给薛凡说,已经征得主任医生和医院的管教警官同意,带她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昨夜的小雪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儿,她们小心翼翼的踩在上面,偶尔出溜一下,都不禁笑出声来,惊起了在枯黄的草地上觅食的麻雀。

楚雪松深深凝视着薛凡:“薛凡,也不知道你那只残疾的小麻雀现在怎么样了?”

薛凡有点儿紧张的解释:“监区长,以后我再不会偷藏囚粮了,也不喂麻雀了。”

楚雪松未置可否。

薛凡猜想,监区长不会再怪她了,顿时放松下来。

楚雪松就借着这好环境好心境,给薛凡讲起了几十年前发生在本市美院的一个故事。当然,故事的主角儿毫无悬念的就是薛凡的母亲。

在薛凡的脑海里,母亲的形象随着楚监区长的描述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儿,一个躲在黑暗角落里默默流泪的无助的小女孩儿,一个比她还要孤独恐慌一千倍一万倍的小女孩儿。一会儿这个小女孩儿恍惚又变成了自己,变成了穿着破碎短裙的自己,变成了用碎壶胆割破手腕的自己,她奋力摇着头想要驱散那些画面,但新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她好像看见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看见了外婆煞白的脸,看见了小女孩儿颤栗的身影。她感觉自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马上要被冷风裹挟翻卷而起。

就在此刻,她从来没有那么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

“不是所有人的成长都注定充满欢乐,很多孩子的际遇要比你痛苦很多。但是薛凡,我们不能让不欢乐的童年变成不欢乐的一生啊。” 这句话突然回响在薛凡的耳边,她努力搜寻记忆,想起这是楚监区长在初三那天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抽泣着望向楚雪松:“妈妈真可怜。”

楚雪松把薛凡抖索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拍了拍,没有说话,她们就这样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了很久。而任萧萧却早已溜到回廊拐弯儿处偷偷擦眼泪去了。

何璇赶回监狱医院,她不无遗憾的向楚雪松汇报,薛凡的母亲不愿来接见,虽然态度不再像前次那么激烈,但情绪却好像消沉了许多,不过从她对自己母亲的照料上看,状态还是比先前有所改善。

楚雪松笃定的告诉何璇和萧萧:“正月十五再去请她,她一定会来的。”

看到萧萧不解的眼神儿,楚雪松打趣道:“十五儿的日子吉利,预示着圆满成功。”

楚雪松这难得的释然和幽默,让任萧萧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何璇拍了拍萧萧的肩膀,调侃道:“还要历练啊,小同学。”

薛凡虽然并不了解母亲的拒绝,但她已经不介意这些了,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颠覆了她对母亲的所有认知,她甚至觉得母亲本没有长大,而且一直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儿。

她告诉自己,今后要担负起保护妈妈的责任。

她还懂事的对三位警官保证,一定不会再做傻事,希望尽早回监区,好好改造争取行政奖励,努力减刑,早点儿回家。

迎接到楚雪松理解的眼神儿。薛凡硬撑起来的坚强又碎了一地。就这样,任萧萧表示,自己还要再陪陪薛凡,就不和两位领导回去了。

穿过三道监管门,最后,铁闸门在楚雪松她们身后隆隆关闭。

车子刚刚开动了几百米,副驾驶上的何璇就发现了在监管区域外围焦灼的踱来踱去的薛凡的妈妈。楚雪松也几乎同时看见了她,放慢了车速,滑向她的身边,摇下玻璃窗。薛凡的母亲疑惑着抬起头,发现是楚雪松坐在车里,她扭头慌乱的跑开了。

何璇想要出去追,被楚雪松拦住。等了十多分钟,薛凡的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楚雪松发动车子,一路扬长。

何璇试探着问楚雪松,如果现在去追她,回去办理特殊接见手续还是来得及的。

楚雪松半天才回答:“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呢。”

何璇想要坚持,看了看楚雪松,还是忍住了。

两人分手时,楚雪松对何璇说,成长需要隐忍和等待,还要学会反思和接纳,薛凡的母亲更应该经历这样的过程。

看到何璇被风吹乱的头发,楚雪松伸手为她系好围巾:“好在,薛凡已经先她母亲成长了。”

见何璇仍然有所纠结,楚雪松无奈的叹了口气。像是安慰何璇也像是说服自己:“我们能做的都尽力做了。这毕竟是她们自己的人生。”

“想想依然然吧,她才是最无辜的人。”

何璇的心里咯噔一下子,被害人,三个字撞疼了她。

对于薛凡来说,初六的朝阳分外明媚,她周身轻松,甚至感到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是新鲜的。她知道萧萧警官正在为她办理出院手续,自己早早儿就收拾整齐,她想尽快回到监区,回到熟悉的监舍、图书角和习艺车间,她还想报名参加教育科组织的成人高自考,又想参加劳动改造科组织的就业培训班,记得刚入监时,一个改造积极的犯人在演讲时说,要把刑期当学期,她听了嗤之以鼻,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她甚至觉得服刑时间太短了,而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任萧萧来了,穿着精干的执勤服,系着全套单警装备,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手铐。是的,这就是监管制度,当犯人走出封闭环境的时候,是一定要加戴诫具的。薛凡主动伸出双手,萧萧却说:“不急,咱们先去一个地方。”

薛凡跟着萧萧警官穿过医院的候诊大厅,走过小花园,沿着回廊一直往前,在假山石后站定。那里停着两辆警车,薛凡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那是她们监区的警官,还有正在和何璇副监区长商量事儿的李秋副监区长。李秋也看见了薛凡,她快步走了过来,从腊月二十九日下午监区召开节前教育大会后,薛凡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秋警官,李秋在薛凡她们眼里总是和善多于严厉,她负责罪犯的生产培训,经常手把手教给她们劳动技艺,有时还会和薛凡她们开玩笑,看到谁的劳动能力差,跟不上流水线的进度,李秋警官就会单独为这人开小灶,直到教会了为止,她特有的豪爽和干练,让大家和她在一起也比较放松。

现在李秋就站在她面前,她突然觉得很羞愧,小声嘀咕了一句:“李警官,我错了,对不起,以后我一定认真参加劳动。”

李秋楞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拍拍薛凡肩膀:“好好干,来日方长。”

薛凡郑重点头。

一阵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她们同时抬头,看见了一副担架床和床上蒙着雪白床单的人体,薛凡本能的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的用手抓住李秋警官的衣袖。

李秋顺势握住她的手,薛凡感到了那手的力量:“不怕,薛凡,这是徐玉娟。”

薛凡本来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但当她人生第一次真正面对死别的时候,还是虚弱了下来,冷汗和热泪一起滑过面颊。她不明白,萧萧警官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她和徐玉娟没有太多的交集。

早已站在她身边的何璇解开了她心底的疑问:“这是楚监区长的意思,她让我们带你和徐玉娟告别。一是觉得徐玉娟太孤单,临走的时候,希望多个熟悉的人送送她。二是,当然也是最主要的,是为了让你亲身感受一下,死亡是怎么回事。人们只有亲眼目睹死亡之后,才有可能真正体会到活着的幸运和美好。”

李秋慢慢松开薛凡冰凉的手,薛凡缓缓走向徐玉娟,她想起徐玉娟是监区的劳动骨干,做得一手好针线,监区要搞服刑人员服装设计展示秀,徐玉娟极力撺掇她参加,还说,只有薛凡穿上自己缝制的衣服最好看。那时候的薛凡哪有这份心情,她断然拒绝了徐玉娟的盛情。现在看着这白色的床单,想象这床单下徐玉娟的容颜,薛凡再也忍不住,蹲下身痛哭了起来。

她像是对着自己,也像是对着徐玉娟说:“徐玉娟,你为什么要生病,你拿了那么多奖励证,你肯定能早出去的。”

“如果你活着,我一定让你给我做一件最好看的衣服。”

“我穿着它走T台,咱们的创意肯定能获奖。”

“徐玉娟,咱们做错事了,可是咱们能改,你干嘛不坚持住呢?都坚持了那么多年了!”

任萧萧拉起了她,把她带回到何璇身边,她们就这样看着几个男警察把徐玉娟抬上警车。李秋在上车前回身看了看薛凡,嘱咐何璇:“你们也走吧,队里都等着呢。跟医生好好说说,多给薛凡开两天病假吧,让她再好好调养一下。”

两辆警车先后驶离了医院,当然,他们所去的方向截然相反。

烈士陵园就在市区一座著名公园里,那里安放着为解放这座城市而英勇牺牲的革命军人,后来,在和平建设时期为保护国家财产、救助群众生命或者因公牺牲的人们也被安葬在这里,夏彩阳就是这些人里的一个。

楚雪松认真的用手指划过墓碑上夏彩阳的名字,石刻凹陷处的薄薄积雪瞬间融化,鲜红的字体清晰可见。照片上彩阳笑意很浓的看着她,就像生前一样。楚雪松把一大束勿忘我轻轻放在碑前,那些散开的蓝色草本花就像睡着了似的,安静的躺在那里。

楚雪松也就那么静静的站着。

一年前的初六,他们相约去朋友家做客,车子开到闹市区有些拥堵,于是就放慢了速度,两人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光,所以并不在意路况如何。于是,夏彩阳发现了他们大队缉拿很久的在逃嫌疑人,他让楚雪松自己先走,然后悄悄下车尾随而去。这样的情况楚雪松见怪不怪,她了解彩阳的身手,也知道他有办法很快召集到自己的搭档和下属,所以,她只是冲他的背影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儿,别自己蛮干。”彩阳回头笑着对她说:“放心吧,老婆。”

这五个字就成了夏彩阳留给楚雪松的最后一句话。

一年的时间里,楚雪松总在想,如果自己当初跟彩阳一起去,也许就不会发生意外了,虽然她知道,这样做彩阳是绝不允许的,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问彩阳:“彩阳,你让我放心。你走了,我能把心放在哪儿呢?”

一束百合放到了勿忘我旁边。

政委来到楚雪松身边。这个让人敬重的老大姐已经在监狱工作了三十多年,从年轻姑娘到今天都已经是快当奶奶的人了。管过的犯人不计其数,带教过的警察更是一批一批。楚雪松刚工作时,政委还是监区教导员,她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她的徒弟。当初为她和夏彩阳证婚的也是师傅,在楚雪松心里,师傅就是她的亲人。

夏彩阳原本就是公安系统的先进典型,因公牺牲后更是得到组织很高规格的荣誉。媒体也争相报道他的事迹,不知怎么,他们挖掘到,夏彩阳的妻子楚雪松也是一名出色的警察,为把宣传工作做得更有感染力,一些宣传单位就找到女子监狱,希望在楚雪松身上继续挖掘他们夫妇的感人事迹。

这些来人都无一例外的被政委婉拒了。她像母亲一样挡在楚雪松前面,她不愿让楚雪松流血的伤口被一遍遍地撕开,她想让楚雪松安静度过这艰难的日子,她愿意楚雪松今后的人生仍旧安安稳稳甚至平平淡淡。在这个问题上,她和监狱长的态度又是高度统一、高度一致。为这事儿,两位领导还是得罪了不少单位不少人的。

现在,政委又站在楚雪松身后,楚雪松闷声说:“师傅,我没事儿的,您不用担心。”

政委拉过楚雪松,于是,她看见了爸爸妈妈和妹妹,父亲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母亲的头发全都花白,妹妹依然像是她的一面镜子。

楚雪松不太自然的拉起爸妈的手,一股亲情的温暖涌向全身,她突然想,也许当年,爸妈并非真的玩笑着让自己离开他们,也许妹妹是身体不好,才把自己送回了家乡,人生有太多的意想不到,最亲近的人之间也会有最深切的误解,即便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可以留在爸妈身边,自己难道不希望妹妹能过得更好吗?

她望向师傅,眼眶湿润:“谢谢师傅。”

政委摇了摇头,叹气:“雪松,其实你父母一直想来看你,怕更加影响你的心情,他们就一直忍着。前些日子你妈想你想得都住院了,我就做主把他们接来了。”

母亲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女儿,满脸痛惜,满脸焦灼。

父亲惴惴不安:“孩子,你不会怪我们来得太莽撞吧?我们是真的担心你,想你。”话没说完,就哽咽在那里。

楚雪松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流下了眼泪,她紧紧搀扶着父亲,又挽起母亲的手臂,满含歉意:“爸爸妈妈,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懂事,太任性。”

妹妹轻轻叫了声:“姐”。

楚雪松充满感激:“谢谢你雪梅,这么多年一直替我照顾爸妈。”

这样的话冲口而出,她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好像阳光都照进了胸膛。她抬头迎着那光束,彩阳这是你不忍离开的双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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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洁,共产党员。2001年部队转业后,从警于天津市女子监狱。从一线基层警察干起,历任分监区长、副监区长、政治处副主任、工会副主席。多年来,亲历并见证着监狱警察的勤勉付出和艰苦奉献。对默默无闻、鲜少发生的这一执法群体怀有无限深厚的感情,对服刑人员从犯罪心理到罪犯心理的转换、从犯罪行为到改造表现的反转有着客观的经验和了解。长期以来,致力于对监狱警察的宣传工作,发表过《我们女监》、《党啊,你的战士永远和你风雨同舟》、《这样的时代》、《苍山劲松》、《警察的坚守》、《收获彩虹》等散文、诗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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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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