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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行动(二)

来源:黄海行动 作者:

  第二章 定向清“顽”——剿赌鱼钩河

  夜幕低垂。

  盐城北部,“丁字港”水域,薄雾氤氲。

  一阵沉闷的发动机声响中,一艘大驳船从“丁字港”大桥下缓缓驶出。

  这艘船有点诡异!全船透不出一点光亮,船尾驾驶棚两侧用帆布遮掩着,货舱部位也被罩棚盖得严严实实,像是装满了货物。可是从干舷高度看,似乎又没有多少载重,而且它并没有远行,只是在“丁字港”大桥和“丁字港”闸桥之间约5公里的水域,幽灵般来回游荡。

  间或有艘小船靠帮,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上去,随后就消失了……

  静静的“丁字港”舟楫稀少,两岸的行人,谁也不会留意这艘看似普通的“幽灵船”。

  一封举报信

  2018年4月19日上午,盐阜大地柳绿花艳,春意渐浓。

  葛富春一离开盐城市公安局办公大楼,脑瓜子就转悠起来。

  刚才,市局领导交给他一封举报信,盐城北部的“丁字港”水域有一个移动赌场,十分嚣张。

  “剿灭它!这个案子是你们水警支队组建后打的第一仗,要好好地亮下相,高举起拳头狠狠往下砸,砸出水花,砸出水警的气势!”

  领导的话,落地有声。

  葛富春的血,也一下子热了起来,“好哩,我早就手痒痒了!”

  可是水警支队刚刚挂牌,他这个支队长到任也没几天,全支队就他和政委许兆玮两人唱二人转,接了“419”专案,怎么才能按照领导的要求砸出水花,砸出水警的气势?

  虽然举报的内容比较模糊,但是他对水上的治安现状了然于胸,确信这个水上赌场存在。

  盐城地处黄海冲积平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赐予这片土地丰沛的水上资源,被誉为“百河之城”。全市境内河道纵横,水网密布,仅在册的大、小沟河就有2.8万余条,河流、湖泊占全市总面积的12%。其中航道287条,通航总里程4491公里,形成“一纵十横”通江达海的航道网,是江苏省内河航道里程最长、船舶最多的市。

  随着警方打击赌博犯罪的力度不断增强,一些犯罪团伙为了逃避打击,把赌场转移至抓捕难度较大的僻静水域。特别是这个游荡在两县相邻复杂水网中的移动赌场,人员高度戒备,行踪诡异,一有风声,就利用密如蛛网的河汊躲藏,风头过后,又在水上幽灵般复出。

  由于县级公安机关受装备、警力、风险等因素的限制,这类水上移动赌场存在“易驱散、难打击”的现状。

  葛富春不信这个邪!他干过刑警、当过派出所所长、担任过经济案件侦查大队大队长,在亭湖分局做了几年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后,刚刚履新。是一员从案件堆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虎将。

  水上,绝不是赌博犯罪的“天堂”。平安盐城,不仅仅体现在城市、乡村,更要守卫好总面积1300平方公里的水上家园。再难,水警支队也要切除这个水上毒瘤!

  支队政委许兆玮先后在交警、治安两个支队担任过综合科长,虽然是从搞材料的文字匠出道,但是思维敏捷,作风干练,心中涤荡着嫉恶如仇、敢于担当的情怀。

  回到支队位于城东的临时办公室,葛富春就和许兆玮商量。

  “我已经立过军令状了,有信心剿灭这个水上赌场!”

  许兆玮略微思忖了一下,“水警刚组建,局里给我们的目标是半年立声威、两年争省先、三年打造盐城特色水警工作品牌。我看,这就是我们水警立声威的时机,要坚决打好!只是……”他点燃一支烟,“警力还没有到位,得赶紧抽调几个人,把专案组搭起来。”

  “局里同意先给我们几个人展开前期侦查,在市局办案部门挑。”

  “抽调的人一定要选准了,干得好就‘劫’下来。”许兆玮的心里打着“小九九”。

  葛富春朝搭档会心地一笑。其实,他早就有合适的人选了,都是他在警官学院的学弟,刑侦业务骨干。

  4月30日下午,即将步入“五一”假期。

  亭湖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主侦民警金东,正在突审一名犯罪嫌疑人。经过两个月的连续作战,由他主侦的这宗涉黑案件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此刻,正沉浸在收网前的兴奋中。

  手机铃响了。金东一看,是大队长的电话。

  “明天上午9点,找水警支队支队长葛富春报到,执行重要任务!今晚就把手头活儿全部移交。”

  “找葛支队长报到?可是我手里这宗案子就等收网抓人了。”金东心有不甘。

  “案子到了这当口,我也不想把你撤下来。但这是市局的命令,具体什么任务我也不清楚。我估计,这回的仗,够你打的!”大队长在那头嚷嚷。

  金东刚想再问几句,电话挂线了。

  多年刑侦工作经验告诉金东,他将要上的这个案子,肯定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越难啃,越有嚼头!

  盐城市区东郊新洋港畔,有一座河泵站,几幢不显眼的房舍掩映在绿荫下。

  这里远离闹市区,偏僻幽静。“419”专案的秘密办案点就设在几间房舍里。

  5月1日上午,金东驾车穿过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市区,来到秘密办案点。

  一进门,一个稍胖的身影十分眼熟。大步上前一瞧,嘿!是同队的战友王磊。

  俩人异口同声:“你也来了?”互相擂了一拳。彼此心照不宣,都心知肚明过来是干嘛的。

  “看把你们乐的!”“419”专案组组长葛富春挟着一只案卷袋,和许兆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因金东、王磊都是葛富春的刑侦老部属,没有寒暄。葛富春介绍了政委许兆玮后,拿出了一只信封,“只看不记录,也不对别人说!”一脸的严肃。

  金东和王磊轮流看了一下,是一封举报信,上面有市局领导的亲笔批示:“请葛富春同志牵头组织查处。”短短的一行字,沉甸甸的!

  许兆玮说:“这是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你们能跨入专案组的门,充分说明市局党委的信任。虽然以前参加过很多案件的侦查,但是这起案件的侦办,对你们是个考验,不仅仅是业务能力的考验,同时也是你们执行纪律的考核。”

  “目前,这个专案组只有我们四个人,为什么?还有,办案点又为什么选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相信你们都清楚。”葛富春宣布了工作纪律,“进了专案组之后必须要保持高度的保密意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案件情况。另外,我们将要在不熟悉的地区、不熟悉的水域暗中侦查,任何事情都不得擅自做主,必须要报告。这既是为案件能够顺利侦破着想,也是为你们的安全考虑。”

  打击开设赌场、抽头聚赌、保棚护棚和讨要赌债的黑恶势力,盐城警方在行动!可是,金东和王磊离开治安岗位已有六七年了,赌博案件也很久没有侦办过了,水上赌场更是一头雾水,而且案发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区,不知从何下手?

  葛富春指了一个思路:“既然我们都干过刑侦,就用刑侦的思维来破这起案子。我想,先从举报的信息入手,综合研判,然后根据研判掌握的线索,抽丝剥茧,一步步推进。”

  葛富春的话有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得好好梳理一下举报线索。金东和王磊仔细研读了举报信息好多遍。因举报信息上的内容非常简单,未提及具体的人和具体的地点,只有绰号以及一些当地人才知道的偏僻地点。俩人将一些有价值的点全都默记在脑子里。

  经过几天大数据碰撞,一个叫“王建中”的人进入了视线。

  王建中,绰号“三爷”,此人劣迹斑斑,有过多次赌博、聚众斗殴的前科。分析其生活规律,白天基本上没有活动轨迹信息,但是一到了晚上,就变得十分活跃,电话特别多。而且晚上活动的轨迹,几乎都在某一固定的区域,完全符合在夜间水上开设赌场的特征。再进一步关联发现,和王建中联系较多的人均系有赌博、斗殴、滋事前科的劣迹人员,这些人的活动轨迹,很多与王建中交叉重叠,有可能就是赌船上的团伙成员或参赌人员。

  但是,这些仅仅是专案组的初步推断。要想干净彻底捣毁这个水上赌场,必须到实地进一步侦查。

  巧设迷魂计

  通榆河如同一条大动脉,南北贯通盐城富饶的土地。沿着通榆河两岸,有几百条支流河道。“丁字港”,就是其中的一支。

  这条支河位于苏北灌溉总渠的北侧,不远处就是水陆相连的阜宁县境。

  “丁字港”,顾名思义,西水口与通榆河相通,河道呈“丁”字形向东偏南延伸。这条自然形成的河汊,原来长约5公里,深浅不一,宽窄不齐。1998年年底,当地政府为了提升水上运输等级,同时加强防旱排涝能力,对河道进行了拓宽清淤,建造了一座船闸,西接通榆河,东连张家河、中山河、北八滩渠等水域。这条鱼钩形的死水汊,变成了当地的水上南大门。

  几天后,葛富春带领专案组成员,暗中排摸“丁字港”及周边的情况。

  由西向东,有三座大桥接通“丁字港”的南北岸,沿着两岸是十几座砂石小码头,间或散落着几块零星的蔬菜地,一簇簇杂乱的芦苇丛边,积聚着一些丢弃的漂浮物。

  走访当地航道管理部门得知,这条河的河宽约110米,水深4到7米,近期因连续下雨,河里的水位又上涨了一些。

  由于地处两个县域之间,白天除了在码头上作业的人员,河边几乎看不到人。

  夜间,两岸的小码头都歇工了,东边的船闸也已关闭,没有大型船舶过往,河道上一片寂静。

  晚上10点左右,在芦苇丛中蹲守的葛富春发现先后有几辆小汽车驶来,下了几个人后,灯光一闪,又匆忙驶离。不一会儿,河边响起了轻微的马达声,一只小船载上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趁着夜幕驶向河中。

  夜光望远镜中,小船靠上了河道中间一艘带有动力设备的大驳船,人员上去后,驳船就挂着小船慢慢移动。船上透不出一丝光亮,传不出一点声响。

  一连几个晚上,这艘神秘的驳船天天如此,只不过每次小船靠岸的地点不同,不断有可疑的人员上下……

  时间节点、地域、水域,与研判出的“三爷”王建中活动的轨迹高度吻合。葛富春判定,这艘幽灵般的自行驳船有重大涉赌嫌疑。

  葛富春同时也意识到,这个赌场隐匿于水上,不同于以前陆上的捣毁行动,风险高,难度大,困难多。要精准利索剿灭这个水上“幽灵船”,有必要先“经营”一番,彻底摸清这个水上赌场的组织架构、活动规律,再量身定制剿赌行动方案。

  他有了一个设想:派出侦查民警乔装打扮,设法混入赌场,亲自会一会“三爷”这个“1号”人物,实地感受一下这个水上赌场的“气场”,先期固定相关证据。

  可是,这艘见不得光的“幽灵船”,船上的人员高度戒备,警惕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销声匿迹。陌生人贸然上船,必定会打草惊蛇,影响剿赌计划实施。

  必须要找一个熟悉当地赌情的“赌场大佬”,疏通关节,带着“小弟”敲开这个赌场的“大门”。

  这个“大佬”除了要忠实、可靠,还须具备随机应变的能力,而且不能是当地人,对案发地区还要有一定的了解,认识一些当地的赌徒。

  他脑海里放电影般过了一遍,最后定格了一个人——做建材生意的老张。

  老张以前是个“老江湖”,曾经混迹于各地的秘密赌场,赌界的“辈分”高,又十分“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容易被犯罪分子察觉,容易混入其内部。而且他多年前曾经在案发地做过一段时间的砂石生意,多少有些当地的人脉底子,认识一些老“赌友”。

  老张,应该是个不二人选!

  老张叫张鹏,今年58岁,为人“仗义”,赌场上出手也阔绰,江湖人称“鹏哥”。他以前好赌,做生意赚的那些钱全被他折腾光,连结婚的戒指也输掉了,老婆气得回了老家,幸亏他被葛富春捉住。葛富春对老张几番苦口婆心地训诫教育,还亲自到外地,劝回老张的老婆支撑建材门店。蹲了一年大牢后,老张从此浪子回头金不换,彻底戒掉了赌瘾,一门心思做生意。

  这几年城市建设节奏加快,善于经营的老张很快就翻了身,赚了个盆满钵满的,从一间小门面渐渐变成了一家建材公司。

  老张一直对葛富春心存感激:要不是葛所长当年的教育和帮助,我能有今天滋润、安逸的日子?一直想请葛所长到他的公司坐坐,喝杯小酒。但是每次都被葛富春笑拒了:“免了,你只要不再赌,我比喝什么都开心!”

  正想着,老张的手机铃响了。

  “老朋友,在哪里呢?”

  老张一听,是葛所长略带沙哑的声音,“哎哟喂,是葛局长,不,葛支队长啊!正想着您哩。听说您调任水警支队长喽,忙了这么多年,也该歇一歇了。”

  “是该歇一歇了。我在满堂香茶社,环境不错,想你啦,过来喝喝茶,叙叙旧。”

  “我也想您呢,快把位置发给我,现在就过去。”

  老张匆忙赶到满堂香茶社。葛富春把他带进最里边的一个小包间,里面坐着一位目光犀利,英气逼人的年轻人。葛富春告诉他,是单位的同事金东。

  点上烟,泡好茶,葛富春就天南地北地扯起了“山海经”。

  老张不知道葛富春壶子里卖的什么药,喝了几小杯茶,终于忍不住了:“支队长啊,您是个大忙人,不可能腾出半天的时间请我喝茶聊天的吧?有什么事,您就直说。”

  葛富春不慌不忙地替老张续上茶水,指了一下身边的金东,这才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带这位小兄弟到一个赌场转转,长长眼。”

  “哎哟喂,您这是对我不放心啊!”老张急得满脸通红,“我敢对天发誓,自从我出来后,就一直没有上过场子,我哪能再跳进那个火坑呢。”

  看着老张急吼吼的样子,葛富春稍稍有了底。“你误会了,我是干什么的?怎么能让你再去赌哩。”端起茶杯递给老张,“是一个案子,想拜托你这位‘鹏哥’重新出趟‘山’,带个人进去。”

  老张一听葛富春说出了“拜托”二字,连忙表态:“我老张和您认识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不把我当外人,待我不薄,您信任我,叫我闯下场子,也是为民除害,我当然义不容辞!”

  自此,他们从休闲模式切换到了工作模式,谈话的场景也切换到一个更隐秘的地点。

  金东有选择性地把一些情况和老张做了沟通。

  老张不认识这个绰号叫“三爷”的王建中,有点为难地说:“我离开那里十几年了,当年跟我赌的那些人,坐牢的坐牢,洗手的洗手,我戒赌后就再也不和他们联系了。现在那片的混混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代了,我过去也不知道联系谁?”

  “这就是我看中你的原因。”葛富春说,“目前那些赌场新生代不认识你,更不清楚你现在的背景,凭你这位赌界‘大哥’的名号,方便接近他们。我想,你以前认识的人中肯定还有在赌场上混的。”他让金东把经常跟王建中联系的人照片,给老张看看。

  金东打开电脑,一张张照片翻给老张看。翻了二十多张,老张都是摇头,咕噜着:“这些都是小年轻,我们在赌场玩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小把戏呢。”

  金东继续往下翻,老张突然喊了声,“哎,哎,哎,返回上一张!”

  沉闷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老张两眼发亮,“这个胖子我认识,真名不晓得,绰号叫‘二杆子’,以前是放高利贷的,有时也玩两把。当年和我称兄道弟的,后来他讨债打伤人,坐牢了,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不过我可以向老熟人问他的手机号码,跟他扯一扯,看能不能套出些你们想要的东西?”

  葛富春若有所思,“据我了解,这个人还在赌场活动。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如果突然再联系,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没事,这个人我知道,是一根筋,大家都喊他‘二杆子’。”老张满不在乎地说。

  葛富春沉默不语,他在反复权衡即将走出的这步棋。经过当地公安机关的不断打击,这些赌徒也愈发狡猾,开赌棚的人更是生性多疑,一个外地陌生人混入赌场不会那么容易,关关塞塞的“考验”必然很多。如果稍有疏忽或者走漏风声,就会前功尽弃!

  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对老张说:“这样吧,你把二杆子的情况,能想到的全告诉我。”转过身子,又交待金东和王磊:“你们今晚再辛苦一下,连夜将‘二杆子’的所有信息汇总给我。”

  苏北某县城,一个杂乱的老小区。

  下午5点多,窝在床上打了一天呼噜的二杆子按时醒来了。自打大牢里出来后,他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天不收地不养的,一个人浑浑噩噩混日子。

  他的生物钟和正常人相反,白天睡大觉,太阳落山时,身上的每只细胞都开始兴奋,喝酒、泡澡、上场子,一玩一个通宵。

  这几天,他的手气有点背,经常点炮,一连输了好几场,搭进去20多万现钞。爱拼才会赢,哪家小孩天天哭,哪个赌徒天天输?他寻思着今晚再到船上赌个通宵,兴许能扳些回来。

  想到这,他腾挪着肥笃笃的身子爬起来,洗净手,在佛龛前敬上香,求佛保佑他今晚扳回本。

  一套仪式做完后,二杆子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就像只肥硕的企鹅,他一摇一摆地晃到一辆白色宝马车旁,打开车门,又吃力地把身体塞进驾驶座。一按电门,宝马车轻快地来到小区的门口。

  突然,迎面疾驰过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二杆子急忙踩住刹车,肉团般的脑袋磕在挡风玻璃上,立刻鼓起一只包包。还好,亏得脑门上肉多,挡风玻璃没被撞坏。

  “奶奶的!瞎眼了,怎么开车的?”二杆子捂着脑门,打开车窗怒吼道。

  “你眼才瞎呢,没看到我们过来了,会不会开车啊?”奔驰车上跳下一个人,也是骂骂咧咧的。

  “二杆子”上钩

  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我面前撒野!

  二杆子推开车门正要发飙,一看愣住了——这不是张老板么?

  约摸两秒钟,怒气冲冲的张老板似乎也认出了他。

  “你是……二杆子?”

  二杆子也立马道:“你是鹏哥?”

  张老板一拍大腿,“哎哟喂,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啦,还真的是二杆子兄弟呢。”

  “是啊!鹏哥啊,十多年没见,哥哥还是老样子!”二杆子捂着脑门,高兴得一跺脚,浑身的肥膘晃动着,像块随时会裂开的嫩豆腐。

  二杆子看了看自己的宝马车,又望了望奔驰车。看得出来,他对刚才的“惊险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奔驰车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小伙子。张老板说:“小丁,是朋友介绍给我开车子的。”转过脸对小丁训斥道:“你说你开个大奔就抖乎乎的,有什么可显摆的?”

  “对不起,张总,我刚才没在意,幸亏二杆子老……”小丁忙收住口,觉得叫人家“二杆子老总”有点不雅,但是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只好改口道:“幸亏这位老总刹得快,想想真有点后怕哩!”连忙朝二杆子躬下身子。

  看到小丁十分谦恭的样子,二杆子倒也爽快,放下那只捂着脑门的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大度地拍了拍小丁的肩,“我也姓丁,丁大刚,缘分!”

  张老板立刻一击掌,“哎哟喂,真是太有缘了。这样吧,也到饭点了,二杆子兄弟,劳你找一家饭店,我车上有酒,兄弟俩好好喝一杯,也算哥哥给你压压惊,赔个不是。”

  二杆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衣着光鲜的张老板,“哥哥,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啦?哎呀,看您现在发大财啦,这个大奔比我的小宝马气派多了!来来来,今晚我做东,就到我家门口的土菜馆,都是野味。”他嘴上客气,其实正想着晚饭在哪里混一顿呢,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真顺,今晚赌钱的手气肯定好。

  张老板就势道:“好,好,就听大兄弟的,但是单子还是我买,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哥哥。”回头朝小丁,“快把车子停好,再拎两瓶鹿血酒下来,喝个痛快!”

  小丁立刻点头哈腰给二杆子点了根烟,说:“本家老板,实在不好意思!”

  二杆子不由得又捂了下脑门上的包包,随即摆了副架子:“小兄弟,你那两把方向还要多练练呢。”

  “是的,是的。”小丁又是一阵奴才相点头哈腰。

  随后,老张和二杆子走进了不远处的兴建土菜馆。

  其实,这是葛富春精心安排的一次“巧遇”,好让老张和金东很自然地与赌场接上线。

  进入土菜馆的小包间,张老板摆出一副“阔佬”的派头,拿出一条高档香烟,先拆了一包,余下的就随意丢在了二杆子手边。

  他早就打听过了,这个二杆子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二杆子”。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其实混得并不好,本来靠十几张信用卡转圈套现,放放“头子”,连哄带吓也诓了不少钱,后来染上赌瘾,赚的钱几乎全赔上去了,房子已经被押掉,开的也是二手的小宝马,碍于面子一直没有卖。别看他刺着文身,挂着小指粗的金链子,开辆宝马车,谱子摆得很大,其实也就是癞蛤蟆垫床脚——硬撑!

  曾经在赌场失过脚的老张,深知落魄赌徒的心理。这些人酱缸虽然破了,但是酱架子绝不能倒,架子一倒,必然债主盈门。天天到赌场露个脸,有时跟个风,飞飞“苍蝇”,保不准还能赚上十张八张的红票子,最起码也可以混点棚主或赢家的红利,即使手气背,又输了,反正债多不愁。再说了,风水轮流转,明天就可能到我家,找个机会再扳回来。时运来了,接个棚,喊上一帮子赌友玩玩,一夜的庄风就能拿上干货几万块。

  俗话说,人生在世,玩的就是心跳,当的就是老爷。在赌场,就能找到这种感觉。

  这就是赌场吃人的原因之一!毫无逻辑、自欺欺人的麻木心态,让多少人在寻求心理刺激的同时,深陷赌博的泥潭而不能自拔,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被赌场这个无底的魔洞吞掉!

  场上赌徒个个输,倾家荡产不如猪。对一个赌徒而言,不赌你就赢了,要想不输,就是远离赌桌。

  想到这里,老张的心里不由得又泛起一股感激之情,感谢葛富春当年及时相救,让他摆脱了赌窟。他一心想做好葛所长交待他的事,好好报答他。

  而整天过着有一顿没一顿日子的二杆子,对眼前这个出手阔绰的张老板十分羡慕,十几年不见,现在变成了一个大阔佬。思量着怎么才能让张老板带着他一起发财。

  金东拎着两瓶鹿血酒进来了。

  头杯酒下肚,二杆子就急不可耐地开腔了:“哥哥啊,这些年您大发了!”套老张的底。

  听得二杆子一口一个“哥哥”的,老张心知肚明,故意引而不发,再激激这个“一根筋”:“哎哟喂,大兄弟你不知道嘛,你我都是吃过官司的人,以前过的那叫个苦啊。出来后,我一直做点建材生意,这些年房地产景气,建材要得多,赚了一点小钱,小混混、小混混。”抽出一根香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金东立刻站起来,又俯下身,“啪”,给老张点上烟。

  看到这阵势,二杆子更捺不住了,“还小混混呢,哥哥您现在可是大老板啊!怎么样?带着兄弟一起发发财,我保证鞍前马后为哥哥效力。”

  就等这句话呢,二杆子开始咬钩了!

  老张吸了口烟,拉了把椅子,靠近二杆子低声说:“不瞒你兄弟,除了弄建材生意,你不知道哥哥我嘛,就喜欢摸几张牌,去年一直在盐城开场子,每一场庄风都能抽个十万八万的,最近盐城查得紧,避一避风头。听说这边的赌船生意火呢,我也想弄一条自己开个场子。”

  二杆子打了一个激灵,扭头朝周边看了看,小声说:“找我就对了!前几年,河里的赌船有好几条哩,后来被公安拖得差不多了,现在能开的也就一个人。”

  听到这话,金东和老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张挟了块鸡腿给二杆子,“是不是叫什么小三子的?”

  二杆子道:“哥哥消息蛮灵通的,就是王建中王小三。”

  老张捻了捻手指,“都是好这口的,谁还不晓得谁。”

  临行前,葛富春叮嘱过他们,和赌场的人接触不能太性急,交谈也不要太主动,言多必失,要慢慢套。老张收住了话头。

  金东端着茶杯起身,“丁总,我开车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再次恭恭敬敬地敬您。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脸上还撞了只包包。”喝了一口茶。

  “哎哟,本家小兄弟,不打不相识嘛,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二杆子也端起酒杯干了。

  金东又给二杆子点了根烟,“您看,我们真有缘,一个姓,您若不嫌弃我,我就叫您一声叔。”又喝了一口茶。

  “有缘,有缘,你这大侄子我认了!”二杆子立马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一口干了。

  放下酒杯,二杆子抹了下油花花的嘴,“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大侄子跟着张老板肯定错不了!”

  “还请叔叔日后多照顾哩。”

  二杆子一拍胸脯,“必须的!”

  金东借着倒酒,悄悄朝老张使了个眼色。

  老张端起酒杯,“鹿血酒壮阳,好东西。来,兄弟俩再碰一杯。”一仰脖子,下去了。

  已经连续干了好几杯的二杆子,面如猪肝,看见老张又不谈开赌场的事,急了,就自己拾起话头,“想当初我出来混的时候,这个王小三还是个小屁孩呢。他也喜欢赌钱,前几年在陆上开场子,老有公安抓,他就把场子弄到水上,这些年弄了不少钱,手底下还有几个贴心的小兄弟。这个人狂呢,最忌讳别人喊他‘小三子’,上次有个人喊他‘小三子’,他就叫小兄弟找人家的麻烦。”

  金东和老张佯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竖得老高。

  二杆子接着道:“他的赌船每天有上百号人进出,越到夜里生意越好,不光我们这里的,连周边几个县的人都过来赌。王小三说过,我的赌场在水上,公安不敢抓,如果有人跳河淹死了,我叫人弄上网,公安的麻烦就大了!”

  吃了块猪头肉,二杆子又滔滔不绝,“王小三鬼精鬼精的,到他的船上赌钱,都是他熟悉的人或者要熟人事先介绍,一般人上不了他的船,有的老板接待客户,要千方百计四处打听,想尽办法才能到船上玩两把。另外,他还有一批‘苍蝇’头子,手底下都有一帮‘粉丝’,王小三只要打电话给这些‘苍蝇’头子,这些人就会带那些‘粉丝’来赌。他出手也大方,每次收棚都会给‘苍蝇’头子五百、八百的车马费。场子越开越大,抽庄风的钱,每场少的几万,多的有十几万。”

  金东一旁假言老张:“张总,人家生意这么好,公安又不敢抓,那我们也赶紧弄条船?”

  没等老张说话,二杆子就直舞筷子,“你们肯定开不成!强龙拗不过地头蛇,你开的话,王小三肯定会砸你场子,别人也不敢来你的场子玩。”

  老张问:“为什么就他能在水上开场子?”

  二杆子的“食肠”真大,开席后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大快朵颐,吃得满脸冒油,就连脑门上的那个包包也油光发亮的。看着他那副滑稽相,金东差点要笑出来。

  又往嘴里塞了块猪头肉后,二杆子才接老张的话,“这里有个大姐大,我们都喊她‘玉姐’,别看是个女流之辈,场子上都给她面子。大家都知道开场子弄钱快,以前有很多人开,结果互相砸场子。王小三能开得起来,当初也是玉姐出的面。”

  “这位玉姐是干什么的?”老张问。

  “这个人从不赌钱,就在赌船上卖香烟,场子的烟都是200块钱一包,她光是卖烟每场就可以挣几千块,还在场子上放高利贷,10000块利息就是200块,没有人敢不还她的钱。”说到这,二杆子又拍了下肉嘟嘟的胸脯,“这个玉姐跟我是老交情了,回头我想办法把你们介绍给她。”

  老张听出二杆子是故意卖关子,想要点介绍费,就爽快地说:“二杆子兄弟,我们结交多少年了,车马费少不了你的,如果开成了,分你一成!”

  二杆子说:“诶诶诶,鹏哥啊,您这个就见外了,我刚才说了,弄场子,找我就对了!今天我撞到了财神爷,还指望您带着我发财呢。”

  二杆子放下筷子,打着饱嗝。金东立马又递上一根烟。

  吸了口烟,二杆子顺手拿起桌上剩下的大半条烟:“今晚我去场子上玩呢,要不我跟玉姐说一声,把你们也带上船玩两把?”

  老张看了一下金东的眼神,回道:“不急不急,我还约了个朋友,今晚要谈个生意,明天再联系。”他和二杆子互换了手机号码。

  这时,金东的手机响了……

  “大姐大”出场

  派出刺探小组后,葛富春的压力颇巨。虽然以前在基层一线实战部门磨砺了多年,也经历过刀光枪声,成功侦办过许多疑难案件,但是这次不同。

  这毕竟是水警支队组建后要打响的第一枪!市局党委寄予厚望,人民群众也期待着这个水上赌场早日覆灭。一支忠诚可靠、能征善战的水上公安劲旅,更需要通过这场实战,积累经验,历练成长。

  通过前期排摸,初步掌握了这个赌博团伙的活动规律、主要犯罪嫌疑人的一些信息,也获取了这片水域的大致情况,但是这个盘踞在“丁字港”水域的水上赌场,其核心组织体系、赌场的内部结构、陆上接送的地点、交通工具以及负责召集赌徒、接送的人员等等还不够明朗。贸然采取行动,稍有疏漏,就会打草惊蛇,如果出现赌徒逃跑,出现溺水身亡等意外情况,就会造成严重的被动局面。

  推进的每一步,都必须细之又细,慎之又慎,得把功课先做扎实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刺探小组工作的进展如何?又掌握了哪些涉案情报?想到这,他拨通了金东的手机。

  金东向葛富春汇报了工作情况。他肯定了金东今晚不上船,引而不发的做法。

  看来,一切都在他预先设定的计划轨迹上推进,他稍稍放下心。但是下一步,金东他们打入赌场内部,将面临许多不确定因素。

  首先是他们的人身安全。金东和老张将要面对的是嗜赌成性的主儿,断其“财”路如同断其命门,一旦他们卧底的身份暴露了,案件办砸了不说,很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再则,老张已经戒赌多年,葛富春虽然再三叮嘱他不能摸牌,如果他身临其境,那种久违了的“刺激”再唤醒他大脑深处的赌瘾,不是害了老张吗?如果那些赌徒硬逼着他参赌,他能应付得了吗?另外,金东这几年在侵财、重案、打黑等岗位上工作过,处理过很多当地的犯罪嫌疑人。赌船上的这些人,大多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如果有人认出他,怎么办……

  一个个“如果”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一个个应对的方案在他的心中渐渐成熟。

  他向金东逐条授计。随后,又给予金东“不暴露、确保安全”的临机处置权,实在不行,就立即中止行动,先撤出来,再寻他策。

  回到酒店,金东、老张和王磊会合,根据葛富春的要求,具体研究下一步行动安排。

  金东虽然很想当晚就到赌场上去,但是他知道不能急于求成,明天要会的这个“玉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玉姐?负责信息研判的王磊对这个名字比较敏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忽然眼前一亮,在数据碰撞中有个叫“戴玉”的人,跟王小三联系比较频繁。

  戴玉,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大姐大“玉姐”。

  他立刻打开电脑,对戴玉进行深度研判后认定,戴玉就是“玉姐”!随后,王磊就把这个人的资料整理了出来。

  金东看了,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大磊,果真是研判专家!”仔细辨认了戴玉的照片,金东确认这个“玉姐”以前没有接触过,不会影响下一步卧底行动。

  大家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第二天下午3点,老张的手机响了,是二杆子的。

  老张定了定神,划了下手机屏。“二杆子兄弟,昨晚的手气怎样啊?”按金东事先设定好的方案,老张不急于问上船的事。

  “托哥哥的福,鹿血酒这玩意真好,提神!一直赌到天亮,扳回十多万。”

  “好,好,你赢钱哥哥替你高兴。喜欢鹿血酒,回头让小丁送几箱过去。”

  “昨晚跟玉姐说过了,盐城的侄子陪他老板过来了,想找人合开场子,盐城查得紧,可以带人过来玩,全是大老板。”

  “那玉姐怎么说?”

  “你知道吗?我跟玉姐一说起你的大名,她说认识你呢!今晚就请你到船上坐坐。”

  听到这句话,老张心中一惊,他担心玉姐知道他一些近况,坏了葛支队长的事。

  电话挂完,金东看出了老张的心思,轻松地说:“你不要担心,这个玉姐肯定还是以前认识你的,要是她知道你现在的底细,躲都来不及呢,还可能叫我们到赌船上坐坐吗?”

  老张再次看了看这个“玉姐”的照片,觉得有点眼熟,但是确认近几年没有见到过。他定心了。

  金东说:“不过,我们也不能大意,今晚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我的身份是二杆子的侄子,角色还是你的驾驶员和跟班,王磊在外围做好策应,给予后台支持,有什么情况立刻向葛支队汇报。”

  王磊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分析说:“虽然有二杆子介绍,这个玉姐也说认识老张,但是我总觉得太顺了。玉姐表面上是请你们去坐一坐,有可能对你们再考验一下。”

  他突然站起来,“我们再推演一次,假设若干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到随机应变。”随后,捣了一下金东,“大侄子,过了我这一关,肯定能过得了玉姐这一关。开始吧。”

  金东笑着回了王磊一拳,“好啊,过了这一关,就又进了一大步!”

  ……

  金东将晚上跟玉姐碰头的计划跟葛富春作了汇报,葛富春表示同意,同时要求这次刺探行动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做到“浅深、宽面、速战速退”。

  所谓“浅深”,就是老张绝不能参赌。不要过多深入赌博具体行为的侦查,以免引起对方怀疑;“宽面”,就是对接客点、上船点、望风哨、船上动力设施、船舶大小、赌博工具、保棚凶器以及相关人员、分工等信息尽量搜集,以便有针对性地制订剿赌方案;“速战速退”,赌船上人员复杂,有许多未知的可能,尽量不要在船上多逗留,以免出现意外情况。

  晚上8点半,老张接到二杆子的电话:“鹏哥,您住哪家酒店啊?”

  老张:“金碧辉煌大酒店,晚上怎么说的?”

  “是这样的。”二杆子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今晚我要找一个人催下账。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跟玉姐说好了,你的号码也给她了,一会玉姐亲自去接你。”

  老张刚想再说一句,二杆子就把电话挂了。

  原来的计划是由二杆子带上赌船,这个一心想跟着张老板发财的一根筋,到时还能帮着说说话,打个岔圆下场。他突然又说不去了,气得老张骂了声:“这个二杆子,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德行!”嘴里直嘀咕:“二杆子又不去了,怎么办?”

  金东看到老张有点慌乱,心想如果这样跟戴玉碰头,肯定出纰漏,就安慰说:“没事,不是有我在嘛,沉住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刚说完,老张的电话又响了。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是张老板吗?我是戴玉,二杆子跟我联系过了,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来接你!”

  老张:“金碧辉煌。”

  “好的,我十分钟到!白色的凯迪拉克越野车。”

  下了楼,一辆没有车牌的白色凯迪拉克停在大堂门口,车旁站着一个50岁左右的女子,一身黑色休闲服,旁边还站着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彪形大汉,脖子上戴着大金链,手臂上、脖子上露着文身。

  老张大步走过去:“是玉姐啊,你好!”

  戴玉打量了一下老张和金东,“你们好,是的。”

  见到戴玉疑惑的神情,老张的心里有点发憷,忙往前推了把金东,“小丁,我的驾驶员,二杆子侄儿。”

  “您好!”金东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向这个女人鞠个躬。

  “唷,细皮嫩肉的大侄少。”戴玉笑容满面,轻轻拍了下金东的肩膀,扭过身,指了下那个文身大汉,“这是我小兄弟,大刚子。”

  金东悄悄朝老张使了个眼色。老张恭维戴玉:“这么多年了,玉姐你还是那么漂亮啊!”

  戴玉假装不认识老张,矜持地说:“张老板,我们以前见过吗?”

  老张有点尴尬:“哎哟喂,玉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哪。十几年前我就在这里做生意,常跟二杆子一起上场子,目睹过你的芳容,不记得了?后来我和二杆子都出了点事……”

  戴玉一拍粉白的脑门:“唷,我想起来了,原来是砂石场的大老板鹏哥啦,得罪,得罪!怎么想起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玩的?”两只杏眼紧盯着老张的脸。

  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老张十分镇定,凑近戴玉:“二杆子没跟你说啊?最近盐城查得紧,场子开不起来,听说这边比较安全,想到这里找个人合伙,到时候我把盐城的人带过来,反正车子开过来也就个把小时,我那帮朋友玩得大呢。”

  戴玉掩住嘴笑道:“我们这个浅池子可浮不起你这条大金鱼哟!”随后又柔柔地推了一把老张:“鹏哥,都是自己人,你就放心吧,我们这边在船上,安全哩!”

  看到“小丁”已经把车子停在了凯迪拉克车后面,戴玉就说:“你们跟着我走吧。”

  随后,两辆车就在夜幕中往城郊方向开去。

  当地赌场新生代王小三,是个“几进宫”的角色,黑道名号“三爷”,原来是街头的一个小混混,靠拼拼打打起家。他结了婚、有了娃后,觉得不能再这样打闹下去了,得找一个稳当一点的事做做。

  做什么呢?

  俗话说,七十二行,赌为王。他认为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开赌棚这个行当能做,赌场上来的都是寻求刺激的玩家,我不伸手偷你,不拿刀抢你,输赢由天,赢了拿上钱走人,输了你得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钱,就是有人输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又与我何干?开赌场挣钱,自古以来就是王道。自己会赌,也结交了一些赌友,何不弄个棚开开?这玩意来钱快,又不要提着脑袋拼杀,一帮小兄弟也会撑撑场子。

  没多久,王小三的赌场开张了。

  狡猾的王小三租了一条大驳船,几番改装后把赌场开在远离闹市区的“丁字港”水域。这里位于僻静的两县交汇处,岸边没有人家,而且水陆交通便捷,利于赌客来往。即使被公安发现了,也不敢贸然行动,船在大河中央,河宽水深,淹死个把人,公安就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拜把兄弟,你算老几?当地一些棚主自然不把这个街头小混混放在眼里,想抢我的食,没门!就明里暗里使绊子,不让赌客到王小三的棚上玩。

  王小三也不是吃素的,手底下一帮子小兄弟全是愣头青,就打上门去。

  接下来,就出现了相互砸场子的局面,赌客不敢来了。

  不能这么弄,送钱的赌客全被捣棚的吓走了,就玩不转了!再说,惊动了公安,大家都倒霉。王小三就请玉姐出面斡旋。

  半老徐娘戴玉,一直混迹于大小赌场,但是她深知赌博的害处,从不赌钱,只在场子上卖卖高价香烟,放放头子钱,再拿点棚主的“红利”,赚了大把的“稳当钱”。虽说书读得不多,但此人生就一双毒眼,善于察言观色,又工于心计,凭着几分姿色和能说会道的巧嘴,在男人堆里左右逢源。

  由于公安机关不断打击赌博活动,赌场上的老江湖们相继被抓坐牢,王小三这样的新生棚主和赌徒又冒了出来。因她赌场资历深,又善于协调赌徒之间的矛盾纷争,慢慢在这些新赌徒中间有了威望,成了当地赌场的“大姐大”。

  王小三搬出这位“阿庆嫂”式的人物出场,大家想到玉姐经常带赌客来场子玩,还前后照应着,都买她的面子。戴玉的调停也很“公道”,协调各位棚主和王小三轮着开,有钱大家赚,赌客比较集中,赌场的人气也旺,生意自然就好了。

  其实,她是在替自己着想。每天奔波在几个场子之间,自己的生意照应不过来,经常有人趁她不在卖烟、“放水”,抢了她的生意,既然大家都尊她“大姐大”,她也得有大姐的风范,不好多说什么。现在大家轮着开场子,她守住一个场子,肥水就不外流了。

  王小三让玉姐在水上赌场维持维持“秩序”,同时请她对要上船的新赌客掌个眼,把把“关”。

  今年初,当地警方相继捣毁了几个陆上的赌窝,又接连拖走几只停在河边等客的小棚船,割了棚顶,这里的赌场也着实消停了一阵子。

  出城后,金东发现凯迪拉克车并没有向预想的“丁字港”边开,而是开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边停了。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下车后,戴玉说:“我们上这个车。”

  随后老张和金东跟着戴玉一起又上了面包车。继续在乡间小路上颠簸了十几分钟后,老张已经被转得晕头转向。车子在一间废弃的小学校门口停了下来。

  门口一个站小岗的人立刻迎上来:“玉姐好!”

  戴玉没有搭理这个人,转身对老张说:“鹏哥,现在船上还没有开始,我们先到小场子上玩两把,等到12点后再到船上玩。”

  金东知道,这是戴玉在考验他们。

  怎么办,赌还是不赌?赌,就触碰了卧底的底线;不赌,他们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

  再三考虑后,金东决定“赌”上一把!

  他给老张使了个眼色,俩人跟着戴玉,大步跨进了一间破旧的教室。

  “鬼船”玄机

  昏暗的教室里只摆着一张桌子,几个混子模样的人正在玩牌,看到戴玉,立刻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人说:“玉姐,您来了。”又瞄了金东和老张一眼。

  金东估计此人是个小头目。

  戴玉朝那个人稍稍点了下头,“我盐城的朋友过来玩玩,你们好好陪陪他!”有两个人应声让开座。

  戴玉站在一旁,两只狡黠的眼睛不停地转着,悄悄观察着老张和金东。

  老张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了看桌面上的牌,问了声:“不知道这边的打法跟我们那边有什么不同?”

  那个小头目回答:“我们这边是用麻将斗牛,庄家赢钱了就抽。”

  “盐城每一把都抽的。”老张不动声色地回了句。

  老张朝戴玉看了看,“是要先玩几把?”随后又说了句:“不过,小来来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戴玉连忙说:“鹏哥,先玩几把,暖暖手。”

  老张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用脚拐了下椅子腿,一屁股坐下。金东掏出软盒大重九烟,抽出一根给老张点上。

  老张抬头望了一眼金东,眉头皱了皱,“小丁,不要得罪人。”其实,他这句话是说给戴玉听的。“你要懂点规矩,上了牌桌就是朋友。来,给几位各发一包‘大九’。”这是做给几个小混混看的。

  金东站着没动。

  老张转过身,瞪了金东一眼,“别拉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你多少赌债似的。”

  金东嘟哝着:“张总,不怪我多嘴,您这么有诚意,人家又不相信我们,把我们带到这小地方,您在盐城也是有头有脸的老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见?”

  “又耍小孩子脾气了,难道我真的看不出来?你叔叔二杆子明明说好了带我到船上谈生意的,晚上又耍我,不来了,我心里不清楚?”

  他越说越来气,扔掉手中的香烟,站起来,就像跟那半截烟蒂有仇似的,用脚尖碾得没影了。继而朝戴玉:“既然小丁把窗户纸挑破了,那我就说几句。这次我是真心实意过来的,大家都是相识了十多年的老朋友,你们不相信我鹏哥就直说,犯不着把我东拐西拐地拉到这个小场子来,连个茶都没得一杯。我当年在这里也混了几年,谁不知道我鹏哥的为人?说出去了,我还有脸在道上走?”

  戴玉没有料到这个老江湖会来这么一手,弄得她一时进退两难。

  下午二杆子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两个人一个是亲戚,一个是坐过牢的老赌友,知根知底的,肯定没问题。戴玉还是坚持要再考验一下,二杆子觉得没面子,气得不肯来了。

  现在望着鹏哥怒冲冲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做得是有点过了,也怕失去这位财神爷,还指望他日后多带些盐城的大佬来哩。就立刻堆着笑容,“鹏哥先不要生气嘛,误会了,船上的棚还没有开呢,先让你在这边的小场子扯扯时间的。”说着,又软软地推了老张一把。

  老张还是一脸愠色,“道上哪个不晓得鹏哥我也是开场子的?不是盐城风声紧,我会过来?这行的规矩我比你懂,跟我唱这出戏,有点多余!”

  看到戴玉一副尴尬的样子,金东晓得这个转守为攻的策略奏效了,就再添把火,“既然他们坍了您张总的面子,那我们就走吧。”

  老张朝几个混子说:“几位小兄弟,得罪了!今晚就不陪你们玩了,有机会你们到盐城,哥哥我陪你们好好玩几把。”说着,拿过金东手上的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叠红票子,“几个小钱,就当请你们吃宵夜的。”

  扔下钱,老张和金东转身就要走。

  戴玉和那几个小混混立刻被老张的“气场”镇住了,到底是走南闯北的鹏哥,出手阔绰,是个送钱的主儿,绝不能让他走。戴玉连忙拽住老张的手,“哎哟,鹏哥啊,你当真生气啦?都是在道上讨营生的,日后还望鹏哥有个照应呢!估计船上现在开始了,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三爷。”

  老张收住步。金东趁势劝戴玉:“见到三爷就直上桥谈生意,张总是个爽快人,不要再转弯抹角的了。”

  “不会的,不会的,三爷也是个爽快人哩。”戴玉说着就站到一边,跟王小三通电话了。

  破面包车又把他们拉回停车的位置。金东开着大奔,跟着戴玉的凯迪拉克回到市区,开进了大转盘旁边的一个停车场。出口的地方,停着几辆没有车牌的车子,像是等客的黑出租。

  金东问老张:“门口是什么车?”

  “你眼力不行了吧?这些是棚车,跟刚刚接我们进学校的车子是一样的,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一个接车点。乖乖,有这么多棚车!”

  这个停车场很大,处于酒店和洗浴中心中间,车辆进进出出,赌客混在人群中上车,不容易被发觉。

  金东停车的时候,刚好有几男几女从一辆的士下车后,又神秘兮兮地上了一辆黑色的棚车,棚车立刻发动,开出了停车场。

  随后,戴玉就招呼金东和老张上了一辆绿色马自达轿车,驾驶员是一个四十多岁瘦猴般的男子,听戴玉叫他“二拐”。

  发动车子后,瘦猴拿起对讲机就喊:“玉姐带两个人上来,几号位上船?”

  那头回复:“二拐,3号位、3号位。”

  车子沿着门前的大路往南疾驰,到四岔口遇到红灯,直接闯了过去。快开到“丁字港”大桥时,又拐进了一条砂石小路,路口跳出一个人,朝车子挥了下手。是个望风哨!

  周边没有路灯,夜幕中隐约可见路边有几座高高的混凝土罐。

  此时的金东心里既紧张又激动,他知道很快就能见到这艘幽灵一般的赌船了。

  棚车开到一条烂泥路尽头,下车点距离河边不到10米,岸旁停了一艘已经发动的小船,刚刚坐黑色棚车的男女已经上船。

  金东悄悄发了个定位给王磊,就和老张高一脚低一脚地上了小船。开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到戴玉上来后,问了声:“玉姐,这两位是你朋友啊?”

  戴玉说:“五爹,是盐城来的老板。三爷有点事,一会儿就到!”

  听说王小三还没上船,老张犹豫了,金东立即伸手拉老张上船。随后凑过去给这位五爹发了根烟,点烟的工夫,悄悄记下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

  河两岸几乎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河道中央有道微弱的手电筒光划了一下。随着小船慢慢靠近,一艘装有封闭顶棚的大船轮廓进入金东的眼帘,船头上晃动着两个身影。

  小船靠上大船,大船上那两个人娴熟地用缆绳将小船拴靠在大船边。

  小船上的人一个个被上边的人拉上大船,又立刻被带进船舱。

  昏暗的灯光下,金东注意到刚才拉他的那两个人,胳臂上都刺着文身,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应该是保棚的,金东在脑海里又贮存下这两个人的特征。

  随后,金东迅速观察船舱内的情况。赌场在船中央不到30平方米的货舱内,棚顶用活动板材搭建,两只小窗户被黑色的不干胶纸密封,透不出一丝光亮。船舱左边有一台立柜空调,中间放了一张铺着红毯子的长方形赌桌,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有的大喊狂叫,有的默不吱声,有的满脸欣喜,有的骂爹骂娘。一个个血脉偾张,两眼充血。

  金东冷眼扫视着船舱里的众生相。

  赌桌一边的正中位置,端坐着庄主“老爷”,又叫“推庄的”;另外三面为“三门”,庄主对面叫“天门”,左面“上门”,右边“下门”,这三个人又叫“柱子”,庄主的赌家;“三门”的后面围了几圈飞“苍蝇”的人,手里捏着一把钱,看中哪个门子兴,就跟风押注。每一把牌开始前,一叠叠钱被扔到了赌桌中央,顷刻就堆成了小山。两个专司“出角”和抽“庄风”的人,站在坐庄“老爷”的左右,一把牌结束后,很快就算出输赢,之后以堪比点钞机的速度清点、收发赌资,手法老练,经验丰富。庄家赢钱后,会按10%抽取“庄风”,塞进一只铁皮盒子,这些钱归“棚主”。

  疯狂的“斗牛”,一把牌,分分钟,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倾家荡产。这个神情恍惚刚刚离开赌桌,那个就立刻冲上来“潇洒走一回”。这些歇斯底里的人,若痴若狂,每只细胞都充盈着滚烫的血,在输赢的博弈中享受着强刺激带来的快感。

  这里的中心就赌桌。钱,对于这些颠狂的赌徒来说,只是个数字!

  其实,在这艘“鬼船”上,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赢家,因为这群赌徒之间都是不停地在博弈,今天你赢了,不要高兴得太早,只要你身陷赌场,终有一天你也会家徒四壁。

  赌乃万恶之源。赌博不但是污染社会风气、损害身心健康的劣习,而且是破坏家庭和睦、影响社会安定的祸根,历来为劳动人民所深恶痛绝。

  “赌”网恢恢,“输”而不漏。一个小小的“赌”字,写尽了人间的酸辣苦悲,爱恨情仇!

  舱门紧闭着,铁梯口下面是一张长沙发,右边还有一只大床垫,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着。铁梯上坐着一个手拿对讲机,头上有道刀疤的光头男子。

  空调开了不顶用,船舱内空气污浊,汗腥味、烟味、尿臊味和泡面的味道混杂,乌烟瘴气,令人作呕。

  船身轻微地震动着,金东知道赌船在移动。船上有不少照片上的熟面孔,也有一些生面孔,他一一记在心里。

  “请老板把钱夹好,方便算账。”一个操着淮安一带口音的小青年,挨个给刚上船的人发了只铁夹子。金东接过一看,上面有编号。

  “因为赌钱的人多,怕混淆或是赖账,每个赌客都会发只夹子。”老张说。

  他左顾右盼,问戴玉:“王老板什么时候到?”

  “我刚才打过电话了,三爷一会就到。闲着也闲着,鹏哥就先玩两把。”戴玉转身喊:“前面的让一让,让盐城的大老板坐一坐。”站在外层飞“苍蝇”跟风的人立刻让出了一条缝隙。

  戴玉拿过一张方凳让老张坐下。

  道都让开了,不进去不行了,老张随口应了声:“那就先看看这里的玩法。”

  戴玉也坐到了对面桌子角,扔了一包高档烟给老张。二杆子说过,在赌船上玉姐能主动发香烟给你,是一种特殊的礼遇,说明你是今晚尊贵的客人。

  金东站在老张的身后,心里一直悬着,看这阵势,老张非得要玩两把才行。他怕老张忍不住伸手摸牌,就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按照预先推演的方案打岔。

  “张总,什么叫斗牛啊?”金东一边问,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只不锈钢保温杯,拧开盖子。

  “你二杆子叔叔没跟你说过?”老张老到地说,“这斗牛啊,就是每人五张牌,比点数。三门与庄主玩。有点三人斗一头牛的味道。慢慢看就会了,好学。”说着一举手,似乎要摸牌,正好碰洒了金东递过来的保温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浇了老张一手。

  “哎哟喂……”老张触电般跳了起来,痛苦地直咧嘴,“你怎么老毛手毛脚的!”五官全凑到了一起。

  “我,我刚要把老参汤递给您,您手一伸……”“小丁”吓得手足无措。

  “还傻站着干啥,快去找点碱水来!”老张咆哮着。

  这一幕来得很突然,这一幕来得又是那么的自然。

  戴玉急忙站起来,“快点,到后面去,五爹那有桶,赶快吊桶水过一过。”这一路下来,鹏哥的“威风”也耍了不少,一副江湖老大的派头,她已经对鹏哥和“小丁”深信不疑,就怕鹏哥继续发威,扫了大家的兴致,忙扶着鹏哥上铁梯。

  舱门开了,迎面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人。

  此人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型粗壮,上身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衫,一双三角眼透着凶光,脸上斜拉着一道疤痕,左臂也刺着一条青龙,脖子上套着一条金灿灿的大链子。

  王小三!金东一眼就认出这个刻在脑海里的面孔。

  “三爷来啦!”戴玉道。

  “这位老板是……”王小三问。

  “他就是盐城的张老板。”

  “唷,是鹏哥啊,小弟刚才有事,来迟了。失敬!失敬!”王小三连忙拱着手下了梯子。

  老张朝王小三示了示被烫的手,算是打个招呼。

  “鹏哥的手刚才被开水烫了,到后面去用冷水过一下。”戴玉说着,就扶着老张上了梯子。王小三转身跟了上来,金东紧跟着王小三。

  沿着船舷,几个人就到了一股柴油味的船尾。

  五爹从河里吊了一桶水,老张龇牙咧嘴地把手伸进了桶里。

  “明天你就滚回二杆子那边去!”老张对“小丁”怒气未消。“小丁”哭丧着脸,求援似地看着戴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鹏哥哪,小丁也是不小心嘛,就看在二杆子的面子上,不生气了。”戴玉替“小丁”求情。

  王小三也劝老张:“鹏哥消消火,都是自家的兄弟,我看也没什么大碍,就算了吧。”

  老张能说什么?这条苦肉计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当初赌瘾上来的时候,他几次想把自己的手剁掉。傍晚出门时金东还犹豫不决呢,他杠杠地说,这七十二拜都拜了,还怕这一哆嗦?好在有准备,茶水也不太烫。

  “就给王老板和玉姐个面子,滚一边去!”老张借坡下驴。金东顺势走了出来,观察着船甲板上的情况。

  后甲板上安装了三台柴油机,一台发电,两台动力,最后面竖着一只小铁棚,有两块蹲脚的板,应该是方便的地方。方向舵轮后面还有一个木板隔成的小舱室,堆着几床棉被;驾驶舱和货舱之间有一只方孔,货舱里的人可以钻出。从船头到船尾约有20米长,宽约4米,两侧船舷都安装了护栏……

  金东听到老张和王小三谈着“生意”。

  “我听二杆子和玉姐说了,鹏哥是前辈,盐城的大老板。哥哥想和我一起开棚,没有问题,都是道上的朋友。我们这边的规矩是平分,但是哥哥你难得来,第一场你带人来,我拿个三成就行了。”

  “这个不可能,鹏哥我绝不能占兄弟的便宜,有财大家发,五五分。”

  见鹏哥的口气很坚决,王小三就说:“那弟弟我就不客气了,鹏哥什么时候带人来?”

  “我这边还有点生意上的事情,等几天回盐城一趟,专门请几个大老板来暖个场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玩得大呢。但是你这里一定要保证绝对安全!”

  “鹏哥,这个你放心!我有好几个接客和上船的点,每天都变化,沿途和岸边都埋了眼线,用的弟兄也可靠。今天你也看到了,船上有上百号人,如果不安全,他们也不敢来啊。以前在岸上开场子,三天两头就被公安抓,现在在河中央的船上赌,公安不敢来抓。就是船有些破,环境不是很好。”

  “破些无所谓,玩得踏实就好。”

  赌船上不宜久待,待的时间越长,暴露的可能就越大。半个小时后,金东朝老张咬了咬手指甲,下达了撤退的暗号。

  老张跟王小三打了个招呼:“兄弟,本来想玩两把的,可是今天这手晦气,玩了也不顺,算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我陪鹏哥尽兴玩几把,散散财。”王小三也十分爽快,互留了手机号后,王小三请戴玉送张老板到岸上。

  临上棚车前,老张让金东递了500块钱给“玉姐”。她满心欢喜,加上之前在小场子上发的500块钱,一晚上,盐城这位“阔佬”已经给了她1000块的好处费。

  金东看着心疼,这可是他5天的工资啊!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能顺利上了赌船,并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事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上了车,金东就默默复记着沿途各点及“鬼船”的情况,回到酒店后,连夜和王磊成功识别出水上赌场的十多名骨干成员及一批赌徒。

  守舱门的两个人叫“榔头”“豹子”,折角的是“锤子”,抽庄风的叫“西门”,发夹子的外地人是“钉子”,当天做庄的也是当地的一个棚主,叫“九公”,开接送小船和赌船的是一个人,叫“五爹”。另外还有“大虎”“二杠”等当地的小混混。棚车、岸上望风哨、小船和大船上都配了对讲机。

  王小三赌博犯罪团伙的作息规律、成员分工、赌船结构、接车点位置等等已经逐渐清晰。

  第二天一早,刺探小组悄悄返回盐城。

  水上铁桶阵

  5月6日,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葛富春将初步侦查的情况和下一步工作打算,向盐城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吴柏林作了专报。

  吴柏林沉思了片刻后说:“这个犯罪团伙非常嚣张,自恃在水上公安机关不敢贸然行动,这倒也提醒了我们,抓捕行动既不能有一个漏网,又要确保绝对安全。这条经伪装的驳船上,每次都有百余人参赌,如果有一个人发生安全问题,行动就是不成功的。”

  他要求针对这个水上赌场的特点,制订一个周密的行动方案,确保安全,出奇制胜,一举剿灭这个赌博犯罪团伙!

  葛富春汇报了想法,“我们计划带两名潜水员参与行动,到时候提前下水,以防有人跳船。”

  “嗯,是得考虑好现场应急的准备。两名潜水员不够,我再协调八名专业的水上救援队员和一名医生配合行动,还有什么困难?”

  “目前专案组就几个人,我还想跟您要几个人。”

  “要谁?”

  “亭湖分局的徐旭鸣和陆祥。”

  吴柏林笑了笑,“哦,这两个人可都是你原来的老部下啊。”

  “这是两块硬料,抓捕经验足,脑子灵,以前一起共过事,工作意图领会得也快。”

  “同意。还有什么?干脆一起倒出来!”

  “到集中抓捕时,至少还需要100名警力。您看,我们水警支队目前就那么几个人,值班备勤都转不过来……”

  “警力和装备的问题局里已有考虑,准备让巡特警支队和亭湖分局配合一下。记住,一定要周密部署、精准抓捕、确保安全!”

  当天晚上,吴柏林召集巡特警支队支队长朱一州,亭湖区副区长、亭湖分局局长王健等人,具体研究联合行动方案。

  吴柏林看着“丁字港”的水域图,若有所思。

  要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100多名警力,从盐城市区拉到60公里外的“丁字港”附近潜伏,战线长,人数多,隐蔽难度大,组织难度大,抓捕时各梯队之间的衔接环节多,某一个环节失误,极有可能造成行动失败。

  他抬头望着大家说:“这场水上剿赌战有别于其他行动,牵一发而动全局,要获得全胜,必须作出细密安排。我看整个行动从武器装备、警力运送,水上和陆上的潜伏点、机动屯兵点、策应点等等,都要过细考虑。”

  王健补充道:“还有先期化装登船的假赌客要精挑细选,确保万无一失。”

  葛富春汇报了初步想法,“前期登船的人不能多,计划分两批,每批不超过5人,我已经有了带队人选,金东和陆祥分别带一批,再配几位水性好的生面孔。另外,徐旭鸣负责带冲锋艇。怎么样?”

  吴柏林说:“同意。另外,请巡特警支队从海狼突击队挑几个骨干参与行动。”

  “已经有了安排,都是抓捕快手。”朱一州说。吴柏林拿起两脚规,量了量“丁字港”区域,“行动区域水深、流速和河宽的数据都有了,下一步就是水域搬家,找个相似的水域合成演练,每个环节都要精确到分秒,做到无缝衔接!”

  他随后宣布,“419”专案的联合行动指挥部,由水警支队支队长葛富春、巡特警支队副支队长李培根、亭湖分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鲍文龙等同志组成,统一指挥“丁字港”水上剿赌行动!

  接下来的几天里,盐城东郊的新洋港水域,几艘警用冲锋艇、巡逻艇来回疾驰,卷起一阵阵浪花。河中央的大驳船、快艇上闪跃着矫健的身影,几名身穿潜水服的水上救援队员在水中出没……

  经过白天和夜间的反复演练,仔细研究,指挥部最终形成了一套水陆一体的行动方案。

  行动时间定为5月11日晚。

  5月11日中午,天上下起了小雨。

  金东朝着天空闭眼祈祷。葛富春看到了,问:“你这是干什么?”

  金东说:“我在求老天爷,天气快快转晴!”

  葛富春两眼一瞪:“瞎胡闹,今天的雨可是我求来的,但愿晚上下得越大越好!”

  金东不解:“这是为什么?”

  葛富春拍了下金东的脑袋,“你想想,雨越大,望风的人就躲雨,这样我们不就更容易靠近?摸上船,只要守住舱口给他来个‘一锅烩’,省事了!”

  12时30分,第一登船组金东、张彦、刘明涛、孙益明化装成赌客出发;

  12时50分,第二登船组陆祥带领4名持枪特警,身着便衣出发;

  13时10分,4艘经过伪装的警用艇,从水警支队码头悄然开出;

  18时30分,110名警力分乘民用大巴车,分别赶赴秘密潜伏点……

  “报告,第一登船组已入住金碧辉煌大酒店。”

  “报告,第二登船组已到达指定位置。”

  20时30分,徐旭鸣报告:“两艘冲锋艇已在‘丁字港’预定的支汊隐蔽待命。”

  20时40分,许兆玮带领的30名民警,分乘两艘巡逻大艇在通榆河与“丁字港”入口的外侧隐蔽;

  21时,李培根、鲍文龙率领的南北两岸组,悄悄向各目标点运动。

  各组按照预定方案分陆路、水上,有条不紊地向中心现场秘密推进……

  金碧辉煌大酒店客房。金东、张彦、刘明涛、孙益明既紧张,又兴奋,他们一遍遍推演,预判进赌船可能突发的情况,仔细研究对应的措施。

  金东感到肩头很沉。考虑到老张的安全,指挥部决定不让他登船,带盐城“大佬”上船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第一登船组能否顺利登船,是整个剿赌行动的关键,一定要考虑周详,沉着应对。

  17时,他给戴玉通了个电话,说晚上他和张老板带两批人过来。从戴玉的回复分析,她对此深信不疑。

  22时,金东接到了戴玉的电话:“大侄子,盐城的人什么时候到?三爷说了,今晚的庄风各一半,结束了请盐城的老板们喝酒,交个朋友哩!”

  金东说:“我带的4位老板一辆车刚到,张总带的人还在路上。这样吧,我先送他们上去玩,在哪里接车?”

  “还在老地方,一刻钟后见。”戴玉说。

  接完电话后,金东的心放下许多,随后向葛富春报告:“第一登船组按既定方案,一刻钟后上棚车。”

  这一刻等了太久!出门前,大家像是足球比赛开场一样,抱成一团来鼓舞士气。

  22时零5分,第一登船组5人前往登车点。如葛富春所愿,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接车点上,几辆棚车依次停靠在停车场的外侧。在等戴玉的时候,金东默默观察着来回穿梭的棚车,这些棚车有个相同的特征,没有安装后牌照,驾驶员可谓疯狂,上客后就立刻消失在雨幕中,不到10分钟,送完客的棚车就会停在另一辆棚车后面依次等客,很默契。

  金东向指挥部发出棚车点位置信息。

  不一会儿,戴玉到了。她朝金东点了下头,就带着他们上了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开面包车的是一个胖胖的青年人,戴玉叫他“大华子”。对讲机里传来“在1号位上船”的声音,金东默默记在了心里。

  面包车开到“丁字港”大桥的南头停下,戴玉带着他们沿着东侧的台阶下到河边,接送船已经停在了岸边,赌船就停在“丁字港”桥下。金东发出登船点位置信息。

  第一组人员顺利登上了赌船。金东确认主犯王小三就在船上,随即发出了第一登船组已经登船的信号!

  葛富春下达指令:“第二登船组按原计划登船!”

  船上的金东接到了“盐城大老板”陆祥的电话:“小兄弟,我们到了。”他故意扯大了嗓门:“哦哦哦,到停车场啦,好的,马上有车子接你们上船!”

  听到金东的喊声,王小三问:“是不是鹏哥带的第二批客人到了?”

  “三爷,他们已经到停车场了,黑色的大奔!”

  “好啊,这财来了,挡都挡不住。”王小三立刻朝对讲机喊:“二拐,盐城的老板到了,黑色的大奔,快接过来。玉姐,你出去接一下。”

  戴玉应声上了甲板。

  王小三一伸刺着青龙的手臂:“几位老板先请。”

  张彦一身江湖气,回了句:“还是等一下鹏哥吧,他这个主人不来,我们先开摸,没规矩。”

  张彦这句话拿捏得很准,告诉王小三:我们是“鹏哥”的客人,买的是他的面子!其实在故意拖延时间。

  王小三给他们散了圈烟,指着沙发说:“那几位老板抽根烟,先坐坐,我过去招呼一下。”就挤过人群,回到了赌桌边。

  趁着赌场上的人都围着赌桌,张彦、刘明涛叼着烟,慢慢移到舱门口,金东和孙益明挪到两个窗户边。几个人的手伸进裤兜,悄悄地握着左轮手枪或电警棍,静静听着船外的声音。

  与此同时,葛富春下令4艘伪装后的警用艇趁着雨幕悄悄向赌船贴近,8名潜水员下水,两岸人员做好抓捕棚车人员和望风哨的准备。

  金东听到了外面接送船的发动机声,心中默默倒数着数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22时42分,第二登船组顺利登船,陆祥和4名海狼突击队特警,按照事先分工,悄无声息地控制住开船的“五爹”和甲板上的“榔头”“豹子”,随后发出了成功登船的信号。

  “行动!”随着行动总指挥葛富春的一声令下,各组迅速出击。

  刹那间,赌船的前后左右,4艘警用艇上的探照灯同时打亮,警笛鸣响,警灯闪烁,河上如同白昼。河两岸和桥上的警车也打开了警灯、警笛,打破了“丁字港”的宁静。

  “不许动,我们是盐城公安!”一阵阵响亮的喝令声此起彼伏。

  赌船内顿时炸开了锅,赌徒们惊慌失措,四处乱窜。有的跑向舱门口、船窗,看到铁梯上、窗户边威风凛凛的持枪特警,立刻吓瘫了。

  狡猾的王小三一把推过身边的“锤子”,转身想从通往驾驶舱的方孔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曾是警官学院散打冠军的张彦,一步跨上赌桌,飞身扑了过去,一个侧身背摔,王小三被重重摔倒,一双铁钳似的手迅速反剪了王小三双臂,麻利地上了手铐。

  金东跳上赌桌,大声喝令:“一个都不要动!全部抱头蹲下!”

  看着从天而降的警察,赌徒们只好乖乖地抱头蹲下。不到1分钟,赌船现场被成功控制。

  葛富春带领的增援队员相继登船,金东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李培根、鲍文龙等人率领的外围抓捕组,对望风及棚车人员进行集中收网。

  尖嘴猴腮的二拐窜下车,拔腿就跑。

  想跑?没门!李培根眼疾腿快,二拐摔了个嘴啃泥,束手就擒……

  5月11日晚,一场漂亮的水上剿赌战大获全胜,这艘幽灵般的水上移动赌场,终于被盐城警方成功摧毁,涉案人员悉数入网。

  祝贺水警首战大捷!吴柏林随后指示:继续细查深挖,扩大战果,追缴一切非法所得,摧毁其继续作恶能量……追踪,一路打下去,打彻底!

  “丁字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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