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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六)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刘荣书

他走出河岸,倒退着,用一根树枝将自己留下的足印全部扫掉,包括米童遗留在那里的足迹,包括若干天前别人遗留在那里的足迹。滩头看上去静如止水,只有一些野草倒伏的印痕。但明天一早,它们便会生长如初,掩盖一切。

他仍旧确信儿子马小丁不会杀人。

百分之百地确信!但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奇怪的举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想给老王打个电话,手机拨通了,又被他挂掉。他有些不相信那些警察的能力。他想有些事依靠自己的力量,完全能够办到。他在那个上午始终在追寻米童的踪迹。自发现尸体之后,马兵再次听到体内发出的引擎轰鸣声。那种轰鸣像是复仇的机器在他体内启动。若干年前,他的身体里就有这样一部机器启动过。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那个上午邂逅马兵的人,都发现他双眼赤红,头发糟乱。情绪的波动反而抑制了身体内血液的流动,如果他的脸不是被晒得那么黑,脸色必定是苍白的。

中午回到家,胡乱吃了些饭。父亲又不知跑到哪里忙碌去了。除开伺养那些蜜蜂之外,他在山洼里还种着属于自己的半亩薄田。家里发生的任何变故似乎都惊扰不了他。他处事不惊的性格,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但马兵见怪不怪。他本想仰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却疲惫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窗外阳光更加明烈。山区午后的阳光是浓烈而饱满的。绿色植物在阳光的灼烤下仿佛汁水一样融化,渗透在阳光里,使光线之外的事物显得更有层次。马兵被门外投进的一线阴影遮蔽了眼睛,那影子是动的。他倏忽醒来,其实是被一记响动惊醒的。他蹿到门口,看见米童背转身正朝门外走。他喊住了米童。

你是来找马小丁的吗?

米童面对着他,阳光将他面容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斑。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无邪的笑容。除开眼神的一丝呆滞之外,他整个面部的轮廓堪称完美。

我知道马小丁在哪!他嘶哑着嗓子低声对他说。

米童本想转身离去,马兵的话却让他止住了脚步。

我带你去找他吧……他征询般看着他。

马兵故意加快脚步。实际上正午的山林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就连动物的影踪都很难觅。从树丛顶部筛漏下来的阳光罩住通往山顶的小径,仿佛那是一条闪耀着斑点的秘密通道。在某个陡峭山石的拐弯处,他看不到米童追随上来的身影。他停下步子,居高临下看着他。他那么瘦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孩童。他的头是刚刚剃过的,生着毛茸茸的发茬儿,使他的额头显得更加开阔和光洁。马兵不敢面对他那双无辜的眼睛。他像奇怪的动物一样发出一声召唤,便再次朝山上爬去。

父亲搭建的棚屋隐在一块巨石后面。当米童气喘吁吁走近时,马兵已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了。他的脚下堆满了树上落下的叶子。米童绕过马兵,在棚屋四周查看。又伸着脖子,朝棚屋里张望了一番,他在找他的伙伴马小丁。

马兵扔掉手中烟蒂,伸手将米童一把抓到自己面前。他感觉抓在手里的这个孩子像轻飘飘的纸片。

我问你,几天前你和马小丁是不是到河边去过?

米童仰视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惊恐,浮现的笑容像是对马兵粗暴态度的一种嘲讽。

是谁杀了人?

你和马小丁是被谁带走的?

那封信是谁叫你写的?

为什么要把马小丁说成是凶手?

马兵不连贯的提问,其实已凸显出他脑子里对整个事件的思路。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有人控制了马小丁,或者曾经连米童一并控制了。可为什么又放走米童?米童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只要他开口,一切的疑问便可破解。但他想不到,让米童开口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终于感受到老王的无奈了。老王是警察,有着多年审犯人的经验。在审讯米童时,各种突破心理防线的招数一定都用过。但另外的一种招数他是不会用的,他没有胆量将那种招数用在一个残障少年身上。

米童无邪的笑容迅速激怒了马兵。他挥手抽了米童一个嘴巴。出手那么重,米童从他的面前飞了出去。马兵趋前几步,伸手将米童拎起来,见米童的鼻腔里流了血。鲜红的血涂抹在米童的脸上,使一张脸显得更加白净,甚至有一丝妩媚。米童看上去像一个女孩子。米童或许感觉到了疼痛,嘴角咧着,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你看到了什么?

马兵有些惧怕,怯懦地问。

米童仍是不开口,仍旧笑容灿烂地面对着他。但那笑容在马兵看来则有些恐怖了。

接下来马兵不再抽米童的耳光,他需要控制他的暴力。他拷问的对象与他的暴力不是匹配的等级。他改用卑劣的手段折磨他,用指尖掐他,问一句,掐一下。他清晰地看到疼痛在米童脸上的变化,当疼痛加剧时,米童会错愕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般直视着对面的施虐者。当疼痛减缓,米童的眼睛又会慢慢闭合,无邪的笑容再度从嘴角浮现出来。

马兵似乎也在经历着一场折磨。他被这个不肯说话的孩子折磨得疲惫不堪。喧嚣在体内依旧不减,他知道自己正慢慢变得疯狂。

他点了支烟,借以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点烟的手止不住簌簌抖动。那个扑倒在地上的孩子没有一点儿逃走的意思。米童也不曾惊叫,只是在疼痛难挨时,才会呻吟一声。现在他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助地扑倒着。马兵扔了烟蒂,再次将米童抓过来,扯下他背上的书包,拎在手中,向棚屋走去。他用胳膊扫开堆在木箱上的杂物,将米童丢在木箱上。书包倒扣,将书包里的杂物全部倾倒在木箱上面,一把玩具手枪、几支笔、一本本子、一册卷了边角的语文书。他胡乱抓了一支笔,将本子展开,脸抵近米童说:你不是不说话吗?我问什么,你在本子上写给我看,不然我弄死你!

是谁让你写那封信的?

是谁让你说马小丁是杀人凶手的?

你看到了什么?

屋子里光线昏暗。窗外隐隐的绿色更加重了屋内的昏暗。米童的一张脸罩在阴影里,光线在他的背部打出一道稀薄的亮色。马兵看不到这孩子脸上的笑容,只看到他无助的目光,洞穿他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所在。此刻的米童显得有些虚弱,对马兵的命令置若罔闻。笔被他稀松地拿在手中,随时都会滑落下去。

愤怒终于让马兵失去了控制。他挥手扫掉木箱上的书包和书本,揭开木箱盖子,将米童头朝下塞了进去。

他听到发自木箱里的一声惊叫。这是他对米童施暴以来,从这孩子嘴里发出的唯一一种声音。黑暗或许震慑了米童。那声惊叫像溺水者飘荡在水面的呼喊,很快便无迹可寻。他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被父亲囚禁时的那种感受。那是最接近死亡的一种感受。他期盼着惊叫声从木箱里此起彼伏地传出来,也算达到了他的目的。但没有,当那声惊叫被寂静舔舐干净之后,他只听到从棚屋外面传来的鸟叫。面对屋角的这只木箱,他开始变得手足无措。静默让他一筹莫展。他看见从木箱的孔洞里伸出来一根手指,那是一个孩子稚嫩的手指,手指骨节细长,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泥污。他蹲在木箱前,将手中通红的烟蒂按在指尖上,像是要盖一个独特的印戳。那手指一抖,迅速缩了回去,皮肉的焦煳味令人作呕。他仍旧听不到米童发出的尖叫,施虐对这个智障孩子来说仿佛一种独一无二的享受。他狰狞笑着,看着木箱上不规则的孔洞,想象不出当年父亲何以会想出这样一个惩罚他的措施。打凿那些孔洞或许会花费父亲很多功夫,要用木钻先将木板钻透,然后用凿子一点点扩大,从孔洞的形状上可看出父亲当年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力争使那些孔洞保持完美和一致。但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的孔洞略大,有的略小,并参差着不规则的茬口。

米童的手指再次从孔洞里伸出来。马兵用手按住,再次将烟蒂戳在上面。他清晰地看见皮肉在烟蒂的灼烧下慢慢收缩,变成焦黄的颜色。他心慌得厉害,一支烟很快熄灭。米童的手再也不敢伸出来了。

他轻蔑地笑着。他想听到米童的尖叫。那种细弱的尖叫最贴近米童的话语,说不定,由那声尖叫,会把米童心里的很多秘密都给引出来。马兵走出棚屋,在破败的蜂箱前站了一会儿,又走进去,找了一只脏污的瓶子出来。他揭开蜂箱,见蜜蜂簇拥着蜂巢,密密麻麻。他用手抄了一把蜜蜂,放进瓶子里。蜂巢内起了一阵骚动。他并不慌乱,他有对付蜜蜂的经验。他将手捂紧瓶口,感觉被激怒的蜜蜂冲撞着他的手掌。

他走近木箱,卷拢手掌,使手掌成一个狭窄的出口。蜜蜂从出口处一只只爬出来,他用指尖捏住它们,一只只塞入木箱的孔洞。他知道被激怒的蜜蜂会对人发起凶猛的攻击。待在木箱里的孩子无处可逃,只能像待宰的羔羊般承受蜜蜂的愤怒。他的耳边似乎听到大群蜜蜂嘈杂的嘤嗡声,男孩儿的惊叫或许会代之而起。

但木箱内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一只蜜蜂从孔洞内钻出,扑跌着身子飞走了。又有一只爬出来,振翅欲飞之际,被马兵挥掌拍死在木板上。他有些崩溃,跪在那里,头抵着木箱的箱板,一下一下磕击着,欲哭无泪着说,妈的,难道你就不能开口说句话,告诉我马小丁现在在哪儿吗?

他有些累,退回到一块木墩上坐下来歇息。书包散乱在他的脚下,他瞄了一眼,皱眉抓起脚下的一册课本,胡乱翻看起来。

那是一册小学六年级使用的语文教材。他曾学过。随手翻动,翻到第十五课《万卡》。当年他最喜欢这个故事,曾经被那个给爷爷写信的男孩儿深深打动过。他嘴唇翕动,并未念出声来——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玛卡里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你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万卡抬起眼睛看着乌黑的窗子,窗上映着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的祖父康斯坦丁·玛卡里奇,地主席瓦烈夫家的守夜人的模样……马兵读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在派出所,老王递给他的那封米童所写的信,似乎和这篇课文里万卡写给祖父的信的口气很像。他又回忆了一下,是的,真的很像——这段课文被圆珠笔在下面画了横道,像蓝色的波浪,显然是最近被人画上去的。米童不可能写出那样一封口气优雅的信。他一定是照抄了这篇课文里的某些内容。

他胡乱地翻弄整本语文书,最后端在手里不动了。从书的目录页上,他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麻城市曙光小学六年级三班,彭帅。这本语文书边角翻卷,里面乱七八糟写了一些字,还有涂鸦的人形。从字的笔迹看,都是出自这位叫做彭帅的少年之手。

米童没有城里的亲戚,这本语文书是怎么流落到他手里的?

警察老王开始着手调查失踪妇女王新莲的情况。如果没有米童那封不知出处的信出现,老王是不会去在意这个生活中不太检点的妇女王新莲的。在他所管辖的镇区,流动人口多达半数以上,离家出走或数年不与家人联系的大有人在。但王新莲的失踪,却让老王隐隐觉察到一桩命案的线索。那封信在整个山村公开之后,马小丁和米童的爷爷吵吵闹闹跑来派出所,说是报警,其实是让老王来给他们评理。这两位糊涂的老头在谁是凶手这件事上纠缠不清。特别是马小丁的爷爷,他认为米童写了那封信,简直是对他马家极大的污蔑。他把愤怒发泄在米童爷爷身上。米童爷爷一副委屈的样子,说米童写了这样一封信,又不是我教的,写了有什么法子!两个老头吵闹不休,当老王问起他们的孙子在哪儿时,两个老头这才慌了神。漫山遍野去找,找了整整一天,又一同来派出所报案,说他们的孙子不见了。

老王决定开始着手调查王新莲。

王新莲以前在城里做过妓女,并不是从做姑娘时便开始做,她那时已三十多岁,算是入行较晚的那一类人。据说她以前还算本分,只因看不惯丈夫的窝囊,更是过够了穷日子,这才去城里做了端盘子的营生。她从事服务的饭店是一家路边店,菜没多少特色,却养了几个小姐,专门为过路司机提供性服务。王新莲苦做苦累一个月,却不如小姐们脱两三回裤子,为此她觉得很是不公。在一次小姐们缺人手时,临时顶替客串了一把,随即尝到甜头。她做来做去,做到四十多岁,其间饱尝被警察抓捕的恐惧,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人老珠黄,很多顾客都不买她的账了。她便打道回府,成了农村里的一名留守妇女。但留守妇女的苦她是吃不下的,家里的几亩薄田始终荒着。她是棋牌室里的常客,断不了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后来,大概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在附近做起了皮肉生意。她的主顾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男人,那些男人有的死了老婆,有的老婆没死,却长时间在城里给人做保姆,日子寡淡得很,需要女人来调剂。王新莲很会估量市场价格,她收费不高,去年收费五十,今年便降到二十或三十。二十当然是对那些老顾客,或是麻将桌上的牌友。棋牌室是一对老夫妇开的。王新莲是牌桌上的活跃分子,她的脾气是只准赢不准输,赢了装进兜里,输了便赊账。有时性急,被赊账的人便将她拽进那对老夫妇的床上,潦草地行了房事。红利当然是要多付一些的,那老太婆给他们在外望风,以免被莽撞的人搅了好事。完事后,便要付老太婆一到两块钱。王新莲打扫了下身,再次坐到麻将桌上去,她的手气总会越来越好,倒是那些刚跟她睡过的男人,仿佛交了霉运。他们粗鲁地说在麻将桌上最怕王新莲,不是怕她的手气,而是怕她的×!她手上输钱,下面赢钱,那些钱迟早都要变成她的。那些常在棋牌室打麻将的男人,后来便没人再敢碰王新莲的身子了。

老王曾到棋牌室调查过一次,当时便搅了牌局。那些打麻将的男女个个脸色苍白,把钱藏得到处都是。老王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暗自扫了一眼那些钱的面额,见大多是几块的零散钱币,想来赌注也不会太大,他也懒得去管。他手里摆弄着麻将牌,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玩儿吧,你们继续。大家谁也不敢玩儿。开棋牌室的老太婆殷勤地给他端上一壶茶,看一眼老王严肃的面容,做贼心虚地刚想退下去,却被老王叫住了。

老王说,开棋牌室只要赢头不大,我们也懒得管。听说你还在家里给人提供卖淫的场所?

老太婆没听懂老王的话,当即面如土色,说,哪有的事,我一辈子规矩,那样说我,还不如叫我去死。说完她又妩媚一笑,说,我这么大年纪,卖谁谁要啊。

老王哼了一声,说,不是说你,我说的是王新莲。

他问那老太婆,又问棋牌室里的那些男女,最后一次见到王新莲是在什么时候?

大家想来想去,都说不清王新莲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这些山民记日子都是记阴历,况且是以附近的集市来推算日子的。说来说去颇让老王头疼。老王一无所获,所幸得到另外一条较为重要的线索。这些人对他讲起一个叫冯善文的人。这冯善文老王认识,很多年前便打过交道。以前在米镇一带,也算是比较霸气的一个人物,纠集了一帮弟兄,专门开设赌场、放高利贷为生。几年前,因和马兵起了纷争,被马兵打断了一条腿,从此伤了元气,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棋牌室的人说,冯善文是年前从外面回来的,看上去日子好像混得并不好。像他那种人,棋牌室这种地方自然很适合他。很牛的样子,瞧不起我们这些玩小牌的,又没地方可去。他自诩见过些世面,和王新莲很说得来。两个人少不了在牌桌上眉来眼去,王新莲比他大了很多,都能做他娘了,也真不要脸。后来打完牌,冯善文便用摩托车驮了王新莲出去,有时正打着麻将,冯善文偶尔接一个电话,对王新莲使个眼色,两个人骑了摩托车便走。后来才知道,冯善文是在给王新莲拉皮条呢。冯善文带着王新莲,给附近山洼里的那些老头送货上门,玩一次冯善文收个零头,两个人对半分也说不定,据说价格又涨上来了,要收五十或六十……对了,王新莲不来棋牌室以后,这里也很难见到冯善文的人影了。

老王去找几个曾和王新莲发生过关系的老头询问。所有老头对老王的调查都很抵触,起先不愿讲,老王晓以利害,最后才不得不讲出来。有的说,真是没法子,我三十岁上便死了老婆,几十年里都没尝过荤腥,王新莲是曾经的美人,还允许我赊账,我快死的人了,也就顾不得丢不丢脸了。还有的说,我老婆在床上瘫了十多年,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我手头也有了些活钱,和王新莲睡觉是我老婆允许的,她就让我在她旁边跟王新莲睡。我只是怯不过面子,才拉了王新莲在我家柴房里做了一次。但做过那一次,我再想做第二次时,我那瘫在床上的老婆便不允许了,她吃了醋,儿女们回家竟然把这件丢人的丑事讲给他们听,让我抬不起头来……问来问去老王也没调查出最近一次和王新莲发生过关系的老头是谁,附近山洼里的老年男性住得比较分散,他也没有精力将所有人都问到,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但老王凭着职业敏感,认为那个和王新莲厮混在一起的冯善文肯定有着重大嫌疑。至于米童写给爷爷的那封信,肯定是有人指使。至于马小丁,他认为作为杀人凶手的概率几乎为零。

老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王新莲——冯善文——米童——马小丁。老王绞尽脑汁,试图厘清这些人的关系。他们是因为一封信被牵扯到一起的。有时愣神的片刻,或是在梦中,他会倏忽捕捉到某个节点,甚至猜测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冥冥中神思豁然开朗。但等他凝神再想,或是醒来,那些残缺的碎片却像轻烟一样,又在脑海里烟消云散。米童写给爷爷的信里密布了玄机。他曾派人按照信戳上的地址去调查,却一无所获。他断定这是一桩杀人案,当事人王新莲肯定已经遇害。他曾向市局通报,希望立即派出警力立案侦查,找到嫌疑人冯善文,才是查清整个事件的关键。但市局领导被最近发生在麻城的一起灭门惨案弄得焦头烂额,对这样一起普通人口失踪案无暇顾及。分管领导私下里同他嘀咕,你说要立案,可尸体在哪?如果立了案,过几天人又回来了,那不成了笑话。

那天早上,米童爷爷惊慌失措跑来找他,说米童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天白天还在,但一夜都没回家。

老王埋怨着老人的不尽心。米童爷爷木讷地站在他面前,任他埋怨。老王又埋怨起了米童爸爸,他搞不清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难道生活中只有挣钱这一门事重要?出了这么大的事,米童爸爸都没回来过一次。特别是那个王新莲的丈夫,在家里待了没几天便走了,仿佛老婆的生死与他无关一样。

出了派出所,老王和米童的爷爷并肩前行。他从爷爷口中了解到米童每天大致游逛的路线。米童的爷爷说,这些地方我都找过了,你找了也是白找。老王说,我随便走走,咱们分头找找看。

路过马兵家的新房子时,老王发现停在那里的那辆老式桑塔纳轿车不见了。他略感蹊跷,掏出手机给马兵打电话。电话通了,被对方掐断。再打,对方关机。老王暗自骂了一声。

老王是最先转悠到那个被米童爷爷描述过的路口的。他圪蹴在一块岩石上,看见山坡下拒马河平阔的河岸,河水退去得很远,绿草与黄花占尽了大片的视野,于微风里腾起一浪又一浪迷离的烟岚。河对岸的电塔高高耸立,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泽。他眯了眼,转头瞄一眼太阳,目光收回的瞬间,看见身后的山坡上还有一户人家,一抹葱绿掩映着黑色的屋瓦。

老王在山间小径慢慢游荡,碰到几位山民,问起马兵的家在哪。等赶到那里时,见屋门洞开,喊了一声,无人回应。退回到院子里,站在崖头向对面崖下的一位正在洗衣的妇女打听。妇女说,不是去地里干活,便是又去他养蜂的棚屋了吧。干活的地方有多远?老王问。妇女说,远了,况且你也找不到。他又问了棚屋的所在,七拐八拐,继续朝山上走。

老王在棚屋前看到几只废弃的蜂箱。一只蜂箱的盖子打开着,密密簇拥的蜂群让他后背发痒。老王最见不得蚊子、蜜蜂之类的生物,蚊子的叫声与蜜蜂的嘤嗡更是让他受不了。当即别过头去。这个棚屋坐落在小小山洼里,周遭参天的树木成了它最好的屏障。树叶在狭窄的院子里积了巴掌厚,脚踩上去,发不出一丝声响。老王弯腰捡起一支蓝色的圆珠笔,没有笔帽。他抓在手里,脚下踩着腐败的落叶,朝敞开的棚屋走去。

棚屋内的情景让老王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无人住过了。他在铺着麦草的床上坐了坐,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锯子、斧子,他知道马兵的父亲曾是一位木匠。他的目光迅速被屋角的一只木箱吸引。吸引他注意的是木箱上那一个个不规则的孔洞。走近前去,看见一个孔洞旁黏着一具蜜蜂的尸体。蹲下身,将蜜蜂的尸体拿在手中,捏了捏,尸体呈鲜湿状,未及干化,显然是不久前死去的。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像风一样划过,又倏忽静止。老王竖起耳朵,凝神聆听,外面起了风,间或有一两声鸟叫。骤起的风声仿佛一个苍老的人在叹息,又像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发出微弱的呼救,令老王内心陡生起一种不适之感。

他站起来,悄悄走出屋门。

走出屋门之际,他又朝那只奇怪的木箱看了一眼。

自将老式的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马兵感到体内那架愤怒的机器终于减缓了轰鸣。他叮嘱自己要冷静。一边开车,他会不时扫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绿色书包。那册纸页翻卷的语文书就摆放在书包上面。麻城市曙光小学六年级三班,彭帅……他不停念叨着。去往麻城的高速公路临时封闭,据说前方出了重大交通事故。高速路口已排起汽车的长龙,人们在烦躁不安中等待。马兵有些等不及,他将车退出来,拐上崎岖不平的省级公路。

抵近麻城时天光黯淡,从一座高耸的立交桥上看过去,城的北面聚集起暗沉的乌云。乌云仿佛巨大的铅块,快速移动。云层深处不时划过细小闪电。马兵在进入市区的立交桥上看错标志,多走了冤枉路,等他将车驶入城区,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不辨南北,掏出手机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是麻城人,应该清楚曙光小学所在的位置。当了解到马兵所处的位置时,老板告诉他,曙光小学在城西,而你在城东。

雨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马兵昨晚找了一家靠近曙光小学的旅馆住下。早晨起来,他买把雨伞,早早等在小学门口。塞了一包烟,和门卫套上近乎。打听彭帅。门卫说学生那么多,他记不清哪个是彭帅,六年级三班的班主任他倒是认识。又等了一会儿,门卫将一个穿雨披从大门外推车进来的女老师指给马兵看。马兵迎上去,向那位老师打听彭帅,女老师说,彭帅呀,升初中了,在十二中呢。

他去了十二中。学校在上课,学校是寄宿制,中午不放学;他又没有理由跑到办公室去打听,只能枯守在学校门口,等到下午放学。在放学的人群里找到彭帅,是一个长得胖乎乎的男孩儿。他把那册语文书递上去,眼巴巴看着他。男孩说,是我的啊!怎么,有收藏价值吗?还是要我签名?他苦笑,跟男孩儿打听这本语文书的出处。他最怕男孩儿说出这本语文书最普通的那种遭遇:小学毕业之后,被他随意扔掉,或是卖给某个收废品的人了。那样的话他的推断便没有任何价值。男孩儿告诉他,他的那些小学课本都放在家里,只不过他们去年搬了家,原来住的地方被父母租赁出去。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接着又是一阵暗喜,详细问了男孩儿家原来的地址。男孩儿告诉了他。男孩儿随口问:怎么,你想租我家房子吗?马兵急中生智,点点头。男孩儿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这就奇怪了,既然想租房,你打我妈电话就是了,何必拿一本破书来找我……马兵说,我不知道你妈的电话啊。男孩儿倒背如流,翻着眼白念了一通,走了。

马兵以一个租客的身份拨打男孩儿妈妈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告诉他,房子租出去了……不待他细问,女人欲将电话挂断。他苦苦哀求,说正在找走失的亲戚,能不能告诉他租客是什么人。女人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腿有点儿瘸。就他一个人?有没有两个男孩儿跟着他?马兵问。女人想了想,说,这倒不记得,房子是去年租下的。

他打辆出租,来到位于麻城西郊的十里堡。雨中的十里堡显得破败不堪。狭窄的街道上污水漫溢,街两旁的店铺敞开着门板,有的已亮起昏暗的灯光。出租车溅起的污水洒在一位正在雨中慢慢推车行走的路人身上。那路人是个脾气火暴的中年人,愣了一瞬,忽然将手中的自行车斜插着推倒在出租车的车头前。一场人为的交通事故转眼发生。司机摇开车窗咒骂那不怀好意的路人。路人倒显得十分冷静,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雨水,出手攥住了司机的衣领。很多路人在雨中停下来看热闹,给男人帮腔。司机寡不敌众,还想狡辩,扭头去找身边的乘客,好让他为自己做证,却发现乘车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溜走了,只在座位上留下一张二十元的钞票。

伞忘在了出租车上,马兵缩了头颈在雨中慢慢走,身子很快淋得精湿。这是一条相对驳杂的街巷。店铺杂乱,有食杂店、面馆、小旅店、洗车行,卖寿衣花圈的店铺也掺杂其间。走完这条街巷,马兵才看见他要找的去处,是一条更加幽闭的街巷,街两边大部分是平房,独门独院。巨大而破败的工厂就在街巷尽头,高耸的烟囱与钢铁构件的厂房在雨水中更显衰败。工厂后面便是郊外的荒山,山影若隐若现。或许有一条重要的交通干道从其间穿行而过,站在这里,能听到载重汽车隆隆驶过的声音。

跟人打听,马兵才知道这里原是工厂的家属住宅区。工厂破产之后,住户大多搬离,房子租给来城里做生意的外地人。有的租户住在这里,有的却是当作库房用。马兵循着墙上的门牌号码,找到了男孩儿家。见院门紧闭,从门隙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临街是两间平房,平房后还有很大的空间,搭建了高矮不齐的临时建筑。他缩回头,脑子迅速冷静下来。他想当务之急还是要跟人问一问,住在这里的是谁?若干天前,两个男孩儿有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但打听的结果却令马兵极为失望。有人匆匆回他几句,便在雨中仓皇离开。大多数人表现出很冷漠的样子,警觉地看他一眼,对他的提问不置一词。

雨水顺着檐角流泻。马兵傍着屋檐走,以躲过不停降落的雨水。稍不留神,就被兜头而下的雨浇个正着。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唇不住地瑟瑟抖动,顺原路拐回到那条巷子。正是傍晚收工的高峰,街上人流车流不断。街两旁的店铺全部亮起了灯火,将落在雨伞上的雨滴映得闪闪发亮……他忽然愣了一下,停住脚,回头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忽撞进他的眼帘。那个脚步歪斜的人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雨披,恍惚间马兵觉得他朝这边望了一下,便消失不见了。他拨开挡在前面的路人,向前紧追几步,抓住那人的后襟,叫了一声。那人扭过头来,看着马兵。马兵愣住了,道一声歉。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人。或许他认错人了。

他拐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面。等面上来的间歇,剥下上衣,拧干,搭在肩上。热热的汤面开始让身子发烫。吃完面,去兜里摸烟,这才发觉烟全湿了,连同装在裤兜里的钱,以及书包里的课本,都变得湿答答的。这才觉得有必要先找一家小旅店安顿下来。他叮嘱自己要沉住气。

走出小旅店时,天完全黑透了。街上少许行人,雨下得不急不缓。他在一家杂货店重又买了一把伞,举在头上。那条僻静街巷更显空寂,亮着疏落的灯火。远处工厂里高大的烟囱在夜色中忽隐忽现,令人生出压抑之感。雨声淹没了属于城市的噪声。他走到男孩儿家的门前,看见临街的房子漆黑一团。手搭在湿漉漉的门上,轻轻一推,门竟然呻吟一声,闪开一条缝隙。

他吓了一跳,心当即慌乱地跳起来,收起伞,蹑手蹑脚走进去。

门廊过道一团漆黑。他睁大眼睛,仍是看不清整个房屋的结构。直到跌跌撞撞穿过门廊,这才看见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亮着黯淡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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