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七
日子在浑浑噩噩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旧历的年底。
这天,叶紫接到林玫的电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叶紫,宁卫出来了!他在里面表现好,加上余下的刑期也不多了,所里就让他提前出来过年,年后刑期满了再回去补办手续……
林玫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气,叶紫受到感染,也由衷地说,好事好事!
林玫又说,明天,我和宁卫做东,在宁州府请几个朋友吃顿饭,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们的帮助,叶紫你一定要来啊!
叶紫费了番踌躇,还是决定去吃林玫这顿饭。
这天,她提前下班回了趟家,脱下黑色呢外套,换了件浅啡色的羊绒大衣,还找了枚胸针别上,又抹了点唇膏,蹬上一双黑色的高跟及膝靴。大衣的腰收得恰到好处,和八寸高跟一起,使娇小的她亭亭玉立起来。金色的胸针和桔色的唇膏,把她有些苍白的脸衬出了光彩。
叶紫看着镜子中自己容光焕发的样子,感觉有些不习惯。她想夏娉婷知道了一定会骂她,她自己都想骂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想起打扮自己?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叶紫出了门。
叶紫走进酒店包间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到齐。林玫见了她很高兴,挽着她和大家一一打招呼。
张宁卫站在门后的角落里,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还是林玫把他拉到叶紫面前,说你得好好感谢叶紫,她是你的贵人,不然你那车找不回来,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出来!又说,可惜夏律师出差了,本来也要请她来坐坐的。
你好。叶紫故作镇静地问候。
张宁卫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开场白说完,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继续。好在林玫这时候宣布开席,叶紫如释重负坐到餐桌旁。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给张宁卫和林玫敬酒,说着压惊、去秽、破镜重圆之类的话。张宁卫除了负责冲大家笑,很少说话,一直是林玫在张罗回应大家。
林玫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眼里放着光,和前两次见叶紫时判若两人。看着她,叶紫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苏小小。
高考后,苏小小和张宁卫去上海上大学,叶紫和夏娉婷则进了武汉的大学。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到宁州的部分同学如约聚在一起。那天的苏小小就像今天的林玫,喝了很多的酒,显得异常活跃,一口一个宁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张宁卫的女朋友。可不知为什么,张宁卫那天没有来,苏小小的解释是,宁卫家里临时有事。
苏小小说够了上海和张宁卫,忽然一脸神秘地对大家说,哎哎,告诉大家一个爆炸性新闻啊,昨天,有人在凤凰水库引水渠捞鱼,捞上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尼龙编织袋,打开一看,妈呀!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头和躯干!吓得他屁滚尿流报了案。警察去了,在引水渠里又捞起一个编织袋,是人的四肢……
她还没说完,就有人叫起来,呀,太恶心了,快别说了,还让不让人吃饭呀!
也有人来了兴趣,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杀人碎尸案吧?怎么个情况呀?
苏小小故作高深,我爸说了,案子已经有了线索,破案指日可待,大家静等消息吧!
消息真的很快就来了。两天后的《宁州晚报》完整披露了这起案件,大家万分惊讶地得知,杀人的居然是张宁卫的父亲,而被杀的是他母亲。在肉联厂的家属宿舍,他们一家三口的家里,他的父亲杀死了他的母亲……叶紫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想到这里,叶紫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大家似乎也都无心恋战,笑闹着说久别胜新婚,给你们两口子多留点时间和空间吧,然后就散了。
林玫说她要去结账,让张宁卫送送叶紫。叶紫口里说着不用不用,却还是跟着张宁卫走出了大堂。
两个人站在马路边,灯箱和霓虹忽明忽暗的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有了夜幕的掩护,又没了旁人的注视,叶紫放松了许多。
你还是老样子,就是黑了点儿。叶紫说。
她说的是真话,如果略去时光的痕迹,张宁卫那张脸依然俊朗。但她没有说出来的感觉是,张宁卫眼睛里的内容已经完全变了。不是高中时代故作高深的酷,也不是遭遇家庭灾难时的惊惶和愤怒。那目光游移,闪烁,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心事重重。
张宁卫没有接她的话,甚至都没看她。他眼睛看着别处,低声说,林玫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叶紫立刻红了脸,忙不迭地说不急不急……好像欠钱的是她。
这时候,林玫出了酒店,远远地向他们走过来。叶紫看着她影影绰绰的身影,忍不住问,林玫……不是当初你那个大学女同学吧?
张宁卫扭头看着她,嘴角牵出一个奇怪的笑,说不是。你说的那个女同学,她那个显赫的家庭,到底还是没有接纳我。而林玫,和我一样,她父亲坐过牢。所以,我带着她离开上海,从一个伤心地回到另一个伤心地。
这是今天晚上,张宁卫说的最长最完整的一段话,却让叶紫激灵了一下。从自己和苏小小,到女同学和林玫,再到孙涓,张宁卫似乎一直在做着选择,可实际上却是被别人选择了。到头来,结果与初衷相去甚远。
同张宁卫和林玫道过再见,叶紫上了出租车。望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街景,叶紫想,今天这场见面,似乎不是想象的样子。
那么你希望是什么样子呢?她问自己。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答案。
八
临近春节,叶紫开始忙起来。叶紫和老唐的父母都还健在,叶紫也就和大家一样,像模像样地忙起年来。
这天中午,叶紫拎着大包小包从单位附近的沃尔马出来,忽然接到张宁卫电话。张宁卫说,他正在她单位门口的麦当劳,问她在不在,他来给她还钱。
叶紫心想,不是可以打卡上吗,怎么还当面还?但她口里还是说着不急啊,过完春节再说吧。
张宁卫说,我马上要出趟远门,还是先还了吧。
叶紫只好说让他稍等,自己马上过去。
麦当劳里人头攒动,叶紫费了很大劲,才在一个角落找到张宁卫。张宁卫戴着顶棒球帽,两道浓眉在阴沉的脸上格外扎眼。他眼睛充着血,胡子拉碴,像是一宿没睡,又像是早上起来没有洗脸。叶紫有点儿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在他面前坐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张宁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小桌上,推到叶紫面前说,你点点。
叶紫看着他说,要不……我们也吃点东西?
张宁卫起身说不用了,我得赶紧走。想了想,又坐下来,垂着眼睛说,叶紫,你是个好女人,只是当年……我不懂。
叶紫鼻子一酸,眼泪就开始在眼窝里打转。
张宁卫再次起身,说我走了,不然来不及了。不等叶紫回话,他就拎起地上的一只双肩包,急促地向门外走去。
几秒钟后,叶紫回过神来。她抓起桌上的信封,叫了声等一下,就追出去。
叶紫追上张宁卫,说你不是要出远门吗?这钱你先拿着吧,出门需要花钱的,回来再还我就是了。
张宁卫没接信封,他看着叶紫,好久都不说话。这是张宁卫在两次见面中,第一回这么认真地和叶紫对视。叶紫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只好低下头,把信封往他衣服口袋里塞。
张宁卫挡住她的手说,叶紫,别让我再欠你什么。
张宁卫走了,叶紫站在冷风盘旋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她甚至都没看清楚,张宁卫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时光似乎又回到那年冬天,在同样是冷风嗖嗖的大街上,她四处寻找着张宁卫……
张宁卫不想回家,父亲在那个家里杀死了母亲,又在家里的卫生间把母亲肢解成了碎片。家没了,苏小小也躲起来不见他了,张宁卫脆弱得就像冬天里的一根枯草。
叶紫心疼得要命,她找了他一天一夜,终于在一家游戏机房找到他。她把他带到一间出租屋,那是她为他租下的。整个寒假,叶紫就在这间出租屋里陪伴张宁卫,像妻子,又像母亲。她天天给他买菜做饭,督促他换洗内衣,和他一起听歌、打电脑游戏。天气好的时候,就拉他出去打篮球。张宁卫不想见熟人,叶紫就骑着她妈妈的踏板小摩托,把他带到远郊的职高去打球。
爱情,就像一头被囚禁的小兽,一旦放出来,就满世界横冲直撞。叶紫放任着这种冲撞,她看着张宁卫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她也发现,自己在忙碌辛苦中越来越容光焕发。她在心里说,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多么伟大!
夏娉婷看着叶紫在爱情里燃烧,忧心忡忡。有一天,她问叶紫,你真要把自己一辈子和张宁卫绑在一起?你想过没有,他能摆脱父弑母的创伤和阴影吗?他是个骄傲的人,可他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叶紫听不进去,她以为爱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从来没想过,张宁卫对她是爱,还是依赖。
夏娉婷的电话,把叶紫的回忆打断。夏娉婷的声音紧张而高亢,叶紫,不好了!张宁卫出事了!昨天夜里,他把孙涓杀了,还抢走了她几千块钱。现在警察正到处抓他,你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跟他联系,也不要接他电话!
叶紫眼前闪过一道血光,手机滑落到地上。夏娉婷的声音还在从那头传来:叶紫,有什么事你记得联系我……叶紫已经听不见了,她在大街上脚步零乱地奔走着,就像当年奔走在上海那所大学的校园里。
教室,自习室,图书馆,食堂……哪儿哪儿都没有张宁卫的身影。她带着张宁卫爱吃的鸭脖子,坐了一整夜的火车,从武汉到了上海,想给张宁卫一个惊喜。
直到中午,在校门口一个小饭馆里,她终于找到了张宁卫。张宁卫正和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甜蜜地吃着饭。
叶紫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冲到他们面前,又是怎么被张宁卫拽到小旅馆的。她只记得张宁卫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家有很大的产业,他爸很喜欢我,我们已经好了很久了。
叶紫看着张宁卫那张冷冷的脸,又四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房间。每回来上海,她都住这家旅馆。在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叶紫把自己给了他。
叶紫没有哭,也没有闹,她轻轻说了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张宁卫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叶紫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对着左手腕狠狠地割了一刀。她看见血从那个深深的刀口处涌出来,滴滴答答流到地板上。血在地上越积越多,四溢的血光氤氲着,慢慢地把她包围。渐渐地,小小的房间旋转起来,她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她想伸手抓住什么,但胳膊刚伸出去,人就整个地失去了知觉。
夏娉婷赶到上海时,叶紫已被旅馆老板叫来的救护车送到了医院。白被单下,叶紫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夏娉婷哭了,她把叶紫抱在怀里说,叶紫,忘了他,忘了他吧!和他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没命的!
叶紫在她怀里无声地流着泪,好半天才说了句,娉婷,带我回家吧,我想我妈了。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