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算的骨髓
于抠儿哆嗦着嘴唇，冲她狠狠点了几下头。
肖青瞅着他，委屈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砸在两个人中间的小桌板上。于抠儿掏出一张餐巾纸，先擦肖青脸上的泪，再擦桌板上的泪，擦着擦着，他擦到了自己脸上。
回来之后，关于捐骨髓的事，肖青再没提过。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商定的事，就不再反复。于抠儿想想挺心酸，他觉得老婆应该是有点内疚，但他也责怪自己，有能力救别人，又可能能救自己最亲的家人，还纠结什么！
肖青信佛，重因果。这事的起因，是源于刚发病时，肖青找过一个尼姑子。姑子说，要想病好，一家人必须得多做善事，感动菩萨，善事还不能太小。于抠儿本来不信这些，可他知道肖青信，而且坚信。他想了好几天，最方便最快的大善事，就是最近报纸上宣传的捐骨髓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办了捐髓手续，采了样。假如他救了人，感动佛祖让肖青好起来，那真是巨划算。没想到，捐了没几个月，就配上型了，要知道好多人等了一辈子也没有能配对的型呢，这难道不是菩萨在开眼嘛？
生死攸关的时间，总是过得更快。这期间，肖青的情绪一度有过反复。
于卉正上初三，天天早出晚归，有写不完的作业，而且，中招有体育考试，她得天天起大早跑步。跑完回来吃口饭，就得赶紧去学校。中午回来时间也紧，往往吃着饭还看着书。晚上有晚自习，回来也都10点多了。仅有的周六、周日，也是一大堆作业和自己买的卷子要做。孩子上进心强，有时候，连洗个澡都是匆匆忙忙的。
开始夫妻俩还总想瞒着于卉，还是没瞒住。肖青情绪反复时，就难免流露出不舍。那几天，只要于卉一回家，她的目光就寸步不离跟着于卉，吃饭时总要给姑娘说几句交代后事的话，把于卉听得泪水涟涟，瘪着嘴，停下往嘴里扒拉饭的筷子，可怜巴巴看着妈妈。
有几天晚上，肖青还专门等姑娘下了晚自习，把姑娘唤进自己屋里，跟姑娘说些悄悄话。常常是说不几句，母女俩就搂作一团，嚎啕大哭。让于抠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万般心酸，只能跟着默默淌眼泪。
到了这种时候，于抠儿万分焦急。万一影响了孩子成绩，可影响一辈子。他劝肖青，有熬不过的，和他说，孩子是女孩，那小肩膀撑不起事儿。
他说说，肖青就能好点，恢复往日强装的淡定。可于抠儿就又觉得对不住肖青，人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让人说话，还让人憋着。
他就觉得心里特憋屈。他又不像别人能借酒浇愁，他自己不买酒，别人也不请他。这种时候，他除了去肖建国那儿，闷头听肖建国给他谈谈人生，就是趁人少，反复在南山的台阶上爬上爬下，直到精疲力竭地站在山顶，冲着底下的城市大吼：“嗷~~嗷~~嗷~~”
小城一定有人听到过这些嚎叫，不知道听见的人会怎么想。这两种办法对于抠儿都有效，都能使他暂时忘却烦恼，想起自己好歹作为男人的脊梁。但显然，后一种更让他高看自己，以前被别人鄙视时，他也用过这办法，挺管用。
（四）
于卉快考高中了。
于抠儿唯恐于卉受影响。考前半个月，他给于卉端上夜宵，边坐在边上看她吃，边压着平常一板一眼的节奏，对她说：“你妈的病，是上天考验咱的坎儿。她有时候自怨自艾，那都是身上不得劲闹得。爸爸这回要做善事，大善事，肯定能给她多换个二十年、三十年的寿。你只管放心学习”
于卉很争气，以超过分数线5分的成绩，考上了小城最好的高中。其实，按于卉过去的成绩，如果不是家庭变故的影响，她完全可能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进去，孩子内心，也过早背负了重担，她已经决定将来学医，拯救那些和妈妈一样，被病痛扼住命运喉咙、怎么折腾也挣不脱的人们。
于抠儿和肖青私下就说，真有用，这都是他们决定捐骨髓的善报。说也奇怪，自打他们决定捐髓，肖青的病情突然就稳定了，一度还有指标下降的趋势。
于抠儿更坚定了信心，这髓是真得捐，迫不及待地，他不但不担心后遗症了，还有点盼望赶紧捐。
肖建国没能拦住于抠儿，当他知道姑子的话时，他也没使劲拦。于抠儿捐了骨髓，成功救了北京孩子一命。他连那孩子的面都没见，政策不许。
捐完骨髓的于抠儿，被安排休息一周。他总犯怵：“捐骨髓到底影响不影响体质？”随后的几天，每天早上，他都专门起个大早，匆匆出门，跑到南山下，上下快走两个来回做验证。每次回到起点的时候，他觉得浑身的感觉和平时也没啥两样，不心慌气短，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已经是他验证的第七天了，心里有了底儿的于抠儿，在结束锻炼后，他返身又登上上山的路，三步并作两步爬到最高处，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稳。正是上班时间，南山周围的游人并不多，四周静悄悄的。从这里，于抠儿可以俯瞰脚下这座小城。眼底，阡陌经纬的一条条街道和马路清晰可见，他是那么地熟悉它们。每一条马路的岗楼，他几乎都站过。每一座信号灯和摄像头的方位他都了解，甚至，每一辆悄无声息在下面徐徐爬行的车，每一缕透过树叶映照着他脸庞的阳光，每一丝拂面而过的轻风，每一滴沿着他鼓胀起伏的胸膛簌簌流淌的汗水……都在唤起他的注意，都在悄悄提醒他，健康活着是多么划算，一家人的无缺是多么珍贵。
他长吸了一口气，冲着下面的城市，破开喉咙狂喊了一嗓子：“肖——青——，肖——青——，好啦——好啦……”
事实却没有如他的期待。这让后来的他经常反思，是捐髓的哪个环节没做好影响了效果？还是捐髓的心理不纯影响了效果？肖青很快陷入弥留。那天，肖青一改往日的萎靡，异常地清醒。接到母亲病危通知的于卉，从学校请了假，趴在妈妈床边，哭成泪人一样。于抠儿紧挨着于卉，斜坐在床沿上。他盯着肖青迷离的眼睛，说：“肖青，孩子我会照看好，你放心！”肖青无力地微笑着，长时间看着于卉，任于卉把她的手摩挲来、摩挲去。过了一会，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笑笑，又瞬间下撇，瘪成哭状。她艰难地从她“心尖上的肉”上移开目光，看于抠儿，费力却又清晰地说了一句遗言。
肖青过世了。她的骨灰放在哪，颇让于抠儿费了番周折。墓地的价钱比商品房飙升得还快，给肖青治病，净买高价自费药，家里的亏空还没填上，他也不舍得让爱干净的肖青去公共墓地，和那么多陌生人的骨灰盒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他想把骨灰盒放在家里。可万一邻居知道了，肯定会委托居委会大妈给他提意见。她们会说，去世的人阴气重，不能放家里，伤于卉不说，邻居们也反映下夜班的都不敢从你家门口过。于抠儿又想，把骨灰盒带到单位，放进他自己的更衣柜，锁起来。可这法子长期肯定也瞒不住人，公安机关喜欢检查内务卫生。要是检查时，个人的抽屉柜子都要打开。骨灰盒大，检查的人顺手一拉外面包着的报纸，就会发现。到时候，领导不好意思说，跟他的小协警徒弟也一定会挠着短寸，低着头咕哝他，师傅，人家让我给您说，嫂子的骨灰盒放在单位，晚上值班的人觉得瘆得慌。
于抠儿抱着肖青的骨灰回了老家的小村，踏上丘陵上蜿蜒的小路，走进自家的祖坟地。祖父母和父母的坟紧挨着，并排躺在黄河南岸边上的一个荒坡上。按照排位，他把肖青的骨灰盒埋葬在母亲坟的旁边。
于抠儿拍打着腿上沾着的尘土，正值深秋，清明节才刚用铁锨修整过的几座老坟周围，蒿草的枯枝又有齐大腿高，来回走动着很不方便。于抠儿挥起手里的工兵锨，剁着周围的荒草：“好歹有祖先照应，比和公墓里生人挤在一起好。”于抠儿说：“隔一段儿，我就来看你们！”
（五）
大家都没想到，于抠儿捐髓成了局里爆炸性的新闻，他全省交警捐骨髓第一人。
省委政法委的领导、省公安厅主管交警的副厅长、市委市政府领导、市公安局班子成员，和因为说情被他呛了一鼻子灰的主管副局长，都带队来慰问他。家里高朋满座，热闹的气氛暂时遮盖了肖青去世带给他的孤单。媒体记者也快把他家当成了家，一拨一拨来采访，长枪短炮对着于抠儿，让他反复回忆，是怎样崇高的信念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让他做出了如此感人的举动。
领导们来，肖建国都得陪同，他管人事、荣誉、慰问等工作。于抠儿的先进事迹汇报材料，也是肖建国主笔写的。领导们批阅过事迹材料，都知道于抠儿曾经有过一个患癌的妻子。他是忍着妻子病痛的折磨帮助素不相识的他人的。领导们看着于抠儿家徒四壁的空房子，内心都有些唏嘘。他们在肖青的遗像前点上三炷香，鞠上三个躬，向她表扬于抠儿的无私、奉献和大爱情怀，让她安心，然后给于抠儿送上慰问金，送上些勉励的话，再热热闹闹、前呼后拥地离开。
肖青过世一年间，于抠儿的荣誉呼啦啦接踵而至，他立了个人二等功，上了好人榜，又被评为全市道德模范、全省优秀人民警察，最后，还光荣当选全国“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和爱民模范”，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中央最高首长的接见。
这些荣誉一度让于抠儿很不安，但没过多久，捐髓的初衷就被他选择性遗忘了，想起自己忍着痛苦帮助别人，同事们开始史无前例地十分尊重他，他也常被自己感动，也有些享受这种荣誉加身的尊严，出入单位和小区，他每天都把头仰得高高的。
从北京载誉而归，单位专门为他组织了一场名为“我为警徽添光彩”的践行群众路线先进典型事迹报告会，于抠儿被放在第一位出场。
是他自己写的报告稿。通稿讨论会上，几个领导都提出，本来于抠儿的事迹很突出，怎么让他一写听着这么没味呢？于是，肖建国请来了市局宣传处的一个协警，是个写稿高手，一对一给他改稿。高手听了稿，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报告不把人说哭，肖青就白死了。这场报告会，全凭你的事儿催泪。”于抠儿眨巴着眼睛，一脸迷茫地说：“可我写的句句都是实话啊！”当然，他写的实话里并不包括神婆子。肖建国在一旁也急得给高手帮腔：“你比如说，我妹妹弥留之际给你的遗言，你得写成：善良的妻子眼含热泪，对我说，你是有大爱仁心的人，我死了都为你骄傲自豪！念的时候，不能平铺直叙，语气语调要低沉，要拉长音，最好带着抽泣声念。”肖建国和高手还互相示范了几遍，试图找到最满意的表情和语调。
于抠儿打断他俩的话，瓮声瓮气地说：“肖青临死时不是这么说的！”
“那她怎么说的？”高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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