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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飘萍

来源:网投 作者:查云昆

   

2013年腊月末的一天傍晚,天格外的寒冷。刺骨的北风,狂钻衣领。顿时,寒意逼骨,恰似刀割。我外出办完公事,就急匆匆奔走在回家的路上。寒峭的冷风让我几乎是将整个脖子硬塞进衣领,双手插进衣袖抱在怀里埋头前行,鼻孔里呼出的两股白气清晰可见,昏黄的街灯让空荡荡的街道更显孤独。

我顶着寒风,走到南门街一条百年老巷的拐弯处。忽然,一个瘦弱的女人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有些恼怒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对方,一张写满苍凉的脸出现在我的眼中。
  对方约有四十七、八岁。鬓角发丝泛白、枯燥而零乱。满脸皱纹,面色灰暗。苍白嘴唇裂出一道道裂口,残留着丝丝血垢。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指甲缝里满是漆黑污垢。瘦弱的身躯裹着一件陈旧的棉衣。柔弱的仿佛只要轻轻一搓,就会在这个灰暗的夜色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趁着我发愣打量的当儿,这个女人拽住我的手臂。“咳!咳!咳!咳!......”连续不断的咳嗽声稍微有些停顿,苍哑而又颤抖的肯求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同,同志,您,您能不能,能不能把这些藕买了,卖掉了……”。
  我厌烦地打断那个女人的话:“不要,你松手!”。
  我使劲去挣脱对方的手,迈开脚步准备侧身离开。那个女人几乎是要扑倒在我的身上,用双手紧紧地扯住我的衣袖不放。我连忙把双手从袖口抽了出来去拨对方的双手,可是那个女人却使劲地缠住不松手。顿时,我的一股无名火倏尔从心底燃起,正欲斥骂对方。
  那个女人没去注意我已近恼怒的脸色,结结巴巴说:“我,我,我家里的病人,还,还,还在等着我拿钱买药!同,同,同志,您就买一点吧!求,求,求您啦!”。
  微弱的话语,如一盆冰水刹那间浇灭了我心头燃烧正旺的无名火。我的恻隐之心有些浮动,斜眼瞄了一眼堆在地上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藕节,想了想说:
  “这藕不太好,不要,我不要!”
  话音刚落,那个女人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几近哀求地说:
  “同志,我,我家那口子已卧床二十多天了,天天高烧不止,家里实在是没钱送他上医院,只能等卖了这些藕才能买些药回家。您,您就帮帮我吧……”,哽噎的话语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我突然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仿佛许多年前的旧识,又似乎是虚无飘渺地陌生。我的直视让那个女人的头埋得更低,嘴角凄婉地苦笑了一下。这个苦笑好像是偶然挂在嘴唇上,却又瞬间即逝。这种表情我太熟悉了,是她,不错,是儿时记忆中那个让村里男人都魂牵梦萦的女人,却又是命运蹇涩而又悲苦的女人,飘萍。每一次遭遇悲伤之后,嘴角总会偶然泛起一丝丝苦笑,让人看见了格外心痛、心碎。
  旧日那些与她相关的不幸遭遇,如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一)

在儿时的记忆里,飘萍是那么的迷人,那么的漂亮。在我七、八岁时,飘萍就已出落成村中人见人爱的大美女了。她嘴唇微厚,线条优美,大而温柔的眼睛、柔软飘逸的头发、洁白齐整的前额、红润细腻的双额以及那双纤细圆润的小手会令每个人都为之着迷,尤其是那个白嫩微胖的双下巴像是嵌在双颌和粉颈间的藕节,那么的自然和协调,村里村外每个男人见到她不怦然心动都不行。
  飘萍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当时的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如火如荼的开展,女儿的漂亮远近闻名,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飘萍心高气傲,谁都瞧不上,她提出嫁人的条件必须是男方家有能力购置“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录音机)。在当时物质贫乏的农村,这样高的条件让村里村外的那些优秀的后生望而却步。
  记得有人说过,“婚姻如同赌博,而女人往往在不知输赢的情况下便把终身的幸福作为赌注”。飘萍也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当然也走不出这个圈子,当媒婆带着一个骑崭新“永久”牌自行车的男子屁颠屁颠进入她家门时就意味着她少女时代的终结。没过多久,村中的老老小小都参加了她的婚宴。
  恰巧那天是周六,不上学的我跟随着乡亲们,把漂亮的新娘子飘萍送出村外,见到了来迎亲的新郎。新郎穿着笔挺西装,拖着瘸腿一拐一拐的走着,尖嘴猴腮的样子却是一脸的欢喜,活像街边卖艺的小丑。
  记得那天,当乡亲们都在叹息飘萍“好好的一朵鲜花硬是插在了牛粪上”的时候,男家那一担一担丰厚的彩礼又觉着羡慕嫉妒恨。尤其是让那些暗恋飘萍许久的后生更是难于望其项背。尽管那个时候,我还是孩童,但也被娇羞的飘萍在离村时的回眸一笑、惊鸿一瞥所倾倒。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幸福的笑容,让人人都乐意望着它,就像它在给你温暖,给你安慰似的。飘萍就长着这样一张温和的、讨人喜欢的脸,平滑晶莹的线条描画出端庄秀丽的轮廓,尤其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如秋水寒星,亦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不论她眼光洒向那个角落,都能让所有的人觉得她在对自己微笑。
  自打看见飘萍出嫁的模样,我就把飘萍当作长大娶媳妇的标本,正如汉光武帝当年发誓“娶妻当娶阴丽华”时的情景。随着时间的推移,飘萍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脑海,也淡出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间我初中毕了业。那年暑期的一个傍晚,我在村中闲游时听村中老人们又说起了飘萍。飘萍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至今未有小孩。不久前因腿脚不便,在基建队搞副业时不慎从高楼上摔下后当场就断了气。基建队老板为了息事宁人,给了飘萍夫家三万元钱后就草草了事,她的公爹和公婆见钱眼开,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后公婆就伙同本家将她撵回了娘家。听到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急匆匆地去找让我魂牵梦萦的飘萍。
  来到飘萍的娘家,飘萍正在洗碗。许是丧夫及家变的缘故,当我冒失地站在飘萍面前时,她竟然熟视无睹。此时的飘萍,目光呆滞,面容憔悴,原先的两叶黛眉已被岁月磨成了淡淡的下弦月,出嫁前的双下巴不见了,仅有稍厚的嘴唇依稀有当年的风采。终于,我的到来她有了一丝表示,那就是抬头白了我一眼,但神情却是那么的漠然。我极昂的情绪顿落千丈,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她的父母就快步逃离了。
  当晚,我失眠了。试图把飘萍曾经含羞的笑靥清理出记忆的仓库,但是失败了。秋后,我上了高中。听村里的人讲,飘萍又嫁了人,嫁到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二)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乡下派出所工作。临近腊月的一天清晨,天贼黑贼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正在值班室酣睡的我被报警群众的敲门声惊醒,我开门让报警人进到值班室,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三十五、六的农村妇女。我感觉那个女的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来不及多想,就让他们坐下,开始询问警情。
  原来是那个老头的寿材(棺材)在夜间被盗。盗窃寿材,那是平生前所未闻的事,一般人提起寿材都会毛骨悚然,听得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在问及报警人详情时那个女的告诉我说她叫“飘萍”,那个老头是她的公爹。当“飘萍”两个字的出现,让我脑子里一时的空白,顿时楞住。瞬间,仿佛遥远的记忆又开始起伏。
  原来飘萍再次出嫁的男家就在我所在的乡镇!我有些犯傻地盯着飘萍,心想怪不得刚进值班室看着有点儿眼熟,除微厚的嘴唇还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她几乎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白皙红润的圆脸已尽失风采,愁苦不安的神情写满了满脸的忧郁,原先那又黑又密的头发里已闪现出一绺绺白发,整个人都显得柔弱、忧郁。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想要飘萍认出,这个身装警服的年青警察,就是当年在她眼里的那个调皮捣蛋的我。
  我和所长驱车到她家勘察现场。飘萍的家的荒凉让我有些意外。院子里三间低矮而破旧的土坯房,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就像是一个驼了背的衰弱老人,更像她七、八十岁的公爹,在寒冷的北风中虚弱地摇晃。房子虽然破旧了些,却是很整洁。想必是飘萍的勤快没有因婚姻的不幸而改变。屋子里收拾的井井有条,简陋的家具也摆的齐齐整整,坐在火笼旁边烤火的那个男孩衣着破旧但也干干净净的。我心里有些平稳,也有些籍慰。
  所长给我的任务是搞走访调查。在走访中得知,飘萍现在的男人叫许子阳,吃喝嫖赌样样会,常常夜不归宿,酗酒后就暴打她,有好几次被打折了肋骨,鼻青脸肿更是家常便饭。原本家底富裕,自从染上毒瘾后,这个家就被她男人慢慢掏空了。家里一贫如洗。迫于生计,公爹把价值不菲的砖房卖掉,搬回闲置许久的破旧老屋。可是没多久,卖房的钱又被禽兽不如的东西偷去挥霍。前不久,公婆被活活地气死了。仅有一个儿子,已年满六岁,却没钱上学,天天呆在家里。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替飘萍难过。心里嘀咕,命运对飘萍真是不公!
  在走访中,乡亲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寿材可能是在夜间被飘萍男人悄悄偷去卖的。我把走访情况如实地报告给所长,所长综合勘察现场的情况分析,确定最终侦破方向——监守自盗!
  很快我们就抓获了飘萍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抓到的时候,他正和三个刚从强制戒毒所出来的家伙在镇上已闲置多年的破旧民房中吸食毒品。

审讯时许子阳百般抵赖,拒不交代盗窃棺木的犯罪事实,我就把他拷在派出所院子里的铁杆上。

在讯问另外那三个家伙时,据他们交代,许子阳跟他们几年前吸毒就认识并成了铁杆,为了庆祝他们出所,许子阳就跟他们商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其父亲价值4000多元的寿材偷去仅以1200元的价格贱卖到了西村。

我他们立马就找到购买赃物的嫌犯。看到被押来的嫌犯和被追缴的赃物,许子阳心理防线被彻底摧毁了,如实交代了偷卖老父棺木筹措毒资的犯罪事实。

飘萍和公爹接到我通知后借了一张手推车来派出所拉将棺木。公爹径直走到被拷在铁杆上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面前,伸手就是几耳光,便打边骂:“你这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前来派出所办事的群众一下子都围了过来看“西洋镜”,飘萍连忙拖住公爹,老人家羞赧的只是用脏黑的袖口直揩眼泪,而飘萍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一下,浓密的睫毛唰唰地下流出泪花,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

所长再三权衡,决定把许子阳和另外三个家伙强制戒毒一年,至于那个购买赃物的办理个取保候审。

从报警到案件终结,并把飘萍的男人送到戒毒所,当我给飘萍送家属通知书时,飘萍始终没能认出我。在离开飘萍家的时候,我把身上尽有的二百元钱全都掏给了飘萍,叮嘱她给孩子添点冬衣,飘萍以为遇到了好人,眼里噙着泪花,不住地向我道谢。

(三)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下乡办案时向村长问起飘萍近况,村长叹了一口气,讲了飘萍的一些情况。他说,飘萍这个女人挺有本事的,就是命不好,嫁了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日子过的真是造孽。前不久,公爹病故了,戒毒所考虑让许子阳送老人便提前把这个禽兽放了出来,还好你们帮他的寿材及时追了回来,要不然飘萍的压力更大了。她东借西凑代替那个天杀的将老人送上了山,尽孝不说,在送完老人的当晚又被那个禽兽打折了两根肋骨,屋里仅有的几袋米又被那个禽兽三文不值二文地卖了。听完以后,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飘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我琢磨着如何帮助可怜的飘萍。
  当天晚上,我找到在民政所的一个要好朋友,从民政所协调了200公斤大米和10公斤红糖开车给她送去。

那天晚上,灰暗的天空中飘着小雨,我和村长把米搬进破屋里。许子阳那个狗家伙又不知道哪儿鬼混去了,只有飘萍和儿子坐在火笼旁。

一种绝望的神情反映在她的脸上,脸上每一个特征都说明她是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从悲伤地垂着的额和俯伏的眼睛,直到在双颊上冻结和干涸的眼泪,一切仿佛都在说:“这脸上没有幸福!”。

看到我和村长给她送米,她柱着一根柴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被常年的劳累和丈夫的毒打折磨坏了身子,她走动起来没有一点声响,而且有点侧着,好像生怕撞上什么。

飘萍对着我和村长再三鞠躬,反复叨念 “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题,往日神采飞扬的神态已被生活磨的没有一丝光彩。

第二年开春后的一天下午,我出警调解纠纷回到值班室,就有群众报警,说在大圩田坝的蚕豆田埂上发现了一个死人。我来不及喝水,和同事们一道赶赴事发地。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直挺挺地跪在豆田埂上,右手紧握着注射器,注射器的针头还插在左手臂上,满脸乌黑,一看就是注射海洛因毒品过量死亡。我的一个兄弟近前,嘘了一声:“唉,这不是东村的许子阳嘛!这下好了,这个杂种从此不能再危害家人及乡邻啦。”我心头一震,许子阳,不正是飘萍的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吗?凑近一看,果然是他。我连忙打电话给东村的村主任,让他把飘萍找来。
  过了三十多分钟,刑侦大队法医赶到了现场,在检查尸斑后说,死了超过四十八小时,尸体已僵硬了。我的一个兄弟不信,用手轻轻一推,尸体便向前扑倒在豆田里,面部朝下,两脚朝天,与大腿呈90度直角,怎么掰都是那个样子。
  飘萍跟着村主任步履蹒跚地挪到事发地,看到这个可恨的且从来都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的丈夫,有一颗眼泪,慢慢从她脸上流下来—— 一颗很大的眼泪,把她流过去的那块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好像那颗眼泪就是扩大镜。 

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有嘴唇颤栗着,微微的动着。这个长期折磨败家的恶魔的死对她而言,可以说是压在她心头的枷锁已然解脱。

我眼圈一热,竟流下了眼泪,不是为这个杂种,而是想到飘萍悲惨的境遇。

所长也为飘萍的遭遇而感慨万分,利用兼职副镇长的身份及时帮助协调,让村委会、镇上出钱帮助飘萍料理了这个畜生的后事。

爱情就像是一杯美味香浓的咖啡,婚姻则是剩于咖啡渣的咖啡杯,遭遇了两场失败的婚姻,飘萍的心,死了!

(四)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我就在派出所呆了三年。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和几个兄弟下乡调解一起因遗产分割引发的兄弟俩互殴致伤的治安案件,在返所时路过东村。我忽然想到飘萍,有一种想独自去探望她的念头油然而生。
  乡间土路凹凸不平,警车开慢得像喝醉了酒,左右上下颠簸。车过东村村口时,一个兄弟突然叫了起来,“咦,怎么村中有大火,是不是哪个村民家的房子起火了?”
  带队的所副让把方向盘的兄弟掉车回去看个究竟,车尚未调头所副就接到所里转警,说东村一村民家中失火,让他们赶赴东村指导村民开展自救,等待消防队救援。火速赶到事发地,一看,原来是飘萍家的那三间土坯房失火了,火势随着夜风狂卷所有易燃物品。
  借着火光,我看到飘萍的儿子穿着裤衩站在院子中间“哇哇”大哭,披头散发的飘萍跑到耳房把鸡笼、鸭舍打开,让鸡、鸭扑扑地逃离,还顺便解开栓在耳房门前跟她相依为命的黄狗,待她抄起院中的一根木条返回猪圈赶猪时一根燃烧正旺的椽子朝她砸将了过来,幸好一个眼疾手快的村民及时推开她。很快两口肥硕的壮猪在大火的吞噬中的惨叫,被火光映红的夜色中散发出浓烈焦香。
  飘萍瘫坐在地上,我快步跑过去,疾步奔到孩子面前,把自己的外衣给小孩披上,并从乡亲的手中抢过一只水桶参与救火。但火势太大,赶到的消防车却被村头的两个大石墩挡住进不了村。大伙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在土坯房上肆意吼着、跳着、笑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房子和屋中的一切被烧成了灰烬。
  火光慢慢地熄灭,一些碳屑还在黑暗中发着火焰,冒着烟子。意外的打击让飘萍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似乎想通过痛哭来发泄,来报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曾经的飘萍,温热、青春和柔婉被现实的无情攫取的干干净净,她哭这些年培修的房子,哭慢慢攒钱买来的家具,哭被大火活活烧死的那两口肥猪,哭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在场的群众包括我无不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垂泪……
  唉!真是“穷人遭遇闰月年”,上天不公,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飘萍身上呢?看到这悲惨的遭遇,我心里如五味瓶捣腾,无助的心痛搅得我站立不安。
  第二天清晨,我取了五百元钱,向所长告了个假,骑着摩托车来到飘萍家。堆在院子中间的,是飘萍昨夜从火堆里抢出的被褥、衣服及少量的家具。昨夜得救的那几只老母鸡根本不知道主人的痛楚,“咯咯”地叫着,欢快地在狼籍的灰堆里走叫觅食。飘萍绝望的斜靠在院墙外边的一个光滑的石头上,周边围着几个年老的女人在劝说,好心的张婶煮了一碗鸡蛋面递给飘萍。飘萍神情木讷,两眼无光,没有伸手去接。
  “唉!”张婶深深地叹了口气,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把面放在飘萍的旁边默默地走开了。我停好摩托车,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挨到飘萍跟前。一夜之间,飘萍枯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瘦削的脸庞愁纹密布,昨夜声嘶力竭的痛哭让双眼浮肿充血,晦滞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于表述的愁苦神情。
  我看见飘萍的这样悲惨的样子,再也呆不下去,找到村长,请他帮着把我想要转达心意后,就快速逃离了飘萍的家。我骑着摩托车一路狂奔,颠簸中飞驰。我回到宿舍,紧紧地靠在门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经过几天的奔走,我走乡窜镇,为飘萍争取和协调县民政部门拨钱帮飘萍盖了两间简易的石棉房,飘萍和孩子有了一个栖身之所。镇上领导也号召干部群众为飘萍捐钱捐物,村里的乡亲们也常过来帮忙与劝慰。

(五)

我要从派出所调到县局机关,报到的头一天,我正收拾行李。天刚擦黑,我突然接到东村村主任的电话,说飘萍家小孩被水淹死了。我脑门一懵,疾步下楼直奔值班室,给带班的所副告假后,骑摩托车飞快赶到飘萍家。
  忽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思绪混乱,是怎么到飘萍家的也不知道。事后我回想,也有些后怕。那晚幸好天黑,村道上车少人稀,没出什么差错真是万幸。
  飘萍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草席上。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和意外,使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可怜的小纸,被暴风雨随便吹打和蹂躏。她的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睛里掉进了沙子;她张着嘴,苍白的脸上慢慢地丧失了素有的玫瑰色。

她把湿淋淋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生怕被谁抢走似的。无声的泪水静悄悄地滑落,像是怕吵醒睡着了的孩子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孩子,等待奇迹发生,等着怀中的儿子从睡梦中醒来,依然像平常一样在她怀里撒娇调皮。
  飘萍的儿子是去水塘边找鸭子时不慎掉到水里面淹死了,等路边的乡亲发现救起时,已没有了心跳。乡亲把孩子送回来的时候,飘萍除了默默地流泪,紧紧地抱着孩子,就像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似的。
  飘萍家里豢养的那条忠实的大黄狗紧挨着她靠着,不时地用舌头舔舔飘萍裸露的脚踝。
  乡亲们陪着默默地流泪,漆黑的夜空,愁云密布。瑟瑟的秋风把周边枯黄的树叶吹的“簌簌”直响,它在向谁述说飘萍心酸而又悲凉的故事?
  孩子身子越来越冰冷,飘萍的心也越来越寒冷。静坐的像个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儿子是她的全部,是她心肠上系的一根绳,儿子一走,就牵引的她心肠阵阵作痛。

儿子走了,飘萍的心,死了。如果说飘萍从前的生活就像控制着一匹训练有素的、在崎岖的道路上奔跑的马,那么现在,生活就像一匹浑身汗沫的疯马驮着她在飞奔,她已经没有能力驾驭这匹马,只是骑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摆来摆去,只能做一些可怜的努力,不叫自己摔下马来就是了。

我看着飘萍,感觉所有的语言在此时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再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语。
  乡亲们帮着张罗孩子的身后事,燃烧的烛火在夜风中飘摇,粗糙的黄纸燃烧出全部的光亮,转眼就成了纷飞的纸蝶,瞬间消失在夜的上空。
  在光亮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飘萍出嫁时那个娇羞的模样,那满心欢喜的幸福笑容……

 

我从乡下派出所进城已十二年了,关于飘萍后来的情况,随着东村村主任的病逝,犹如一条断线的风筝,从我的心空,渐渐飘逝。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女人,我的心如刀绞一般。今晚无意的相遇,把我拉回了往事的场景之中。
  我从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钱递给飘萍,说:“你赶紧去买药吧,藕也别忘了带回去,明天再卖吧!”
  飘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递到面前的一大把钞票。眼前的这个男人,刚才还不耐烦的样子,象避瘟神似的在躲避。此时,忽然转变,让飘萍不知所措。昏黄的灯光下,飘萍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她没有去拿对方手中的钱。慢慢地放开揪住衣袖的手,呆呆地发愣,努力去想对方在记忆的什么地方出现过。嘴巴与舌头像是被冻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一时的停顿,寒冷的空气急剧奔流。我打了一个寒颤,冰凉的泪水迷糊了双眼。我把所有的钞票放在飘萍的手里,转身快步离开。
  飘萍望着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狂烈的寒风卷起街道上的足迹,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飘萍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寂寞的街灯拉长了飘萍回家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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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查云昆,供职于云南省陆良县公安局笔名为"厚重少文",系云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文学》、《散文选刊.下半月》、《人民公安报.剑兰周刊》、《曲靖日报》、《珠江源》、《廊坊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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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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