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
一
黑女倒完最后一盆黑乎乎的大便,终于压不住呕吐的欲望,“哇——”地吐在了住院部卫生间里的水槽里,胃里仅存的一点饭渣排山倒海似地倾泻出来。黑女觉得浑身象被抽了筋,脚象踩在棉花团上一样,软绵绵的。她手扶着墙壁,费了好大劲才走回到公公所住的病房,一进门一头倒在陪护病人的空床位上。连续七八个小时的不停走动,她太累了。
黑女长得确实黑,而且不漂亮:黑红的脸蛋饱满得象两只蒸熟了的面包;眼睛很小;又厚又大的嘴唇镶嵌在又黑又肥的脸上,愈发显得粗笨;身材臃肿,走起路就象一个肉团在滚动,还不到三十岁的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黑女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特别引人注目。为了干活利索,她把那浓密的黑发盘在头上,在后脑勺上挽了个大大的结,用一只粗笨的、很过时的发夹紧紧夹住这个大结,象给它上了刑具一样,任凭她如何忙碌劳作,也不会散开。这乌黑而纤长的头发是黑女的骄傲,每当村里的妇女用羡慕的口气夸赞她的头发时,她心里都象吃了蜜一样的甜。为了这头乌发,好几个收头发的游商都愿出高价钱买,有的甚至死皮赖脸地硬缠着她要买,她都拒绝了。她知道,她长得丑,只有这头黑发还能让她有点美的感觉。对她来说,头发是她立足于女人中引以自豪的根本,是她身上唯一的宝,不管谁出多少钱她都不会卖的。她平时梳头都很小心,生怕扯断一丝头发,每次梳完头看到梳子上挂的几根断发,她都要心疼一阵子。
黑女虽然很困,却不敢入睡,她放心不下病中的公公。
公公今年七十六了,前不久得了前列腺肥大病,总感到尿不下,憋得他比死都难受。实在硬撑不下了,才跟儿子们说要到县医院检查。公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金锁在村里办了个楼板厂,是有名的个体企业家;二儿子银锁是吃公家饭的,在县里当科长;只有三儿子铜锁命苦,从小落下小儿麻痹症,虽然生活能自理,但走路一瘸一拐,根本干不了地里活,好在凭借两个哥哥的能力,终于给他娶了媳妇。黑女知道自个儿长得黑,也不漂亮,嫁给瘸子丈夫也没啥不愿意的。
黑女嫁过来以后,村里妇女都喊她“黑女”,其实她的真名叫玉洁。
公公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今天上午,大哥、二哥都抽时间来病房看了公公,后来大哥扔下五千元,说楼板厂很忙,就走了。二哥刚坐到父亲身边,就有电话催他回单位,便也离开了。黑女是三天前陪公公来县医院看病的,医生说要住院做手术,就一直没离开过医院和病房。现在,又只剩她一人了。
护士说了,做前列腺摘除手术前,病人必须灌肠。灌肠是件很累、很脏的活,要把水从病人的肛门一次又一次注入大肠内,然后让病人一遍又一遍大便出来,直到大便象水一样没一点颜色。
公公因前列腺肥大,尿不出一滴尿,医生给他插了导尿管,才能比较顺畅地排出一点点尿。公公住院三天来没怎么吃东西,今天早上饿得撑不住了,就问黑女有什么吃的没有。黑女看公公浑身无力,觉得老人很可怜,就到街上端了一碗羊肉清汤,拿了一个烧饼。公公吃得很香,羊肉吃完了,汤喝了半碗,烧饼吃了三分之一。看到公公精神饱满的样子,黑女心里象阳光四射一样灿烂。
可是,让黑女后悔的恰恰是那碗羊肉泡馍。由于上午吃了饭,公公到下午又没大便,肠子里挤满了食物,这样灌肠就得多灌几次,病人难受,操做的人也累。虽然每次都是黑女配合护士给公公灌肠,但每次倒排泄物都是黑女的活。那粪便和水从公公肠子里一齐排出,听那响声,闻那臭味,黑女感到一阵阵恶心,胃里的食物总压不住地往上冒,总想吐。
不知灌了多少次肠,倒了多少盆粪便,黑女看着便盆里的排泄物由黄变淡,由稠变稀,又由稀变清,等到便盆里清澈如水时,住院部的楼道上已亮起了灯。从下午两点一直灌到晚上六点多,黑女确实累坏了。她刚打了一个盹儿,就听到公公在呻吟。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公公一脸的痛苦。
公公被十几次的灌肠也折腾得浑身没劲了,每一次灌进一大量杯的水,肚子都会憋得象充足了气的篮球,肛门被软皮管插得火辣辣地疼,那种痛苦黑女能想象到,但公公始终没吭声。
公公能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实在不容易。黑女虽然累了点,但和公公受的罪过相比,还算轻的。所以,只要公公稍有不适,她就要跑前跑后地忙一阵子,尽量让老人少受痛苦。
二
“5号病床,准备做手术!”年轻的女护士匆匆地进来,对黑女打了个招呼,又急匆匆地往外走,高跟鞋在地板上“呱呱”直响。
黑女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忙问:“不是说八点多才做吗?怎么现在就做?”
护士扭过头,说:“本来是2号病床,但他现在灌肠还没灌好,就和你们轮换了。”黑女还想问什么,女护士已不见了人影。
做手术不是一般的小事,除了要交手术费,还要有几个壮劳力抬病人,最关键的是病人家属要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名,哪一样不让她担心呢?这时候,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都不在跟前,她感到了孤单无助。大哥、二哥只知道是晚上八点多做手术,两个小时后才来,可现在公公就要上手术台……
但是,手术必须做!黑女知道这时候不能靠别人,一切都得自己跑前跑后,只要公公的手术成功,她苦点累点也没啥。
交了手术费后,黑女被护士长叫到办公室。护士长把两份协议书摊到她面前说:“先签个协议吧,然后才能做手术。”
黑女拿起协议书看了半天,没太看懂。这时,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医生对她说:“你是病人的家属吧?有句话我们给你说在前边,据我们检查,你父亲的心脏不太好,心率有点低,年纪也大了,做手术有一定的危险,手术可能成功,也可能引发心脏病,甚至会出现生命危险。所以作为家属,你得有两种思想准备。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使手术成功!”
听着中年男医生的话,黑女双腿不由得直打颤,心里象揣了个兔子似的咚咚直跳,浑身冒汗。她没想到做手术有这么可怕。她不敢去握那只笔,好象那只笔可以宣判公公是生是死,她不是老人的儿女,担不起这个责任;可时间紧迫,她不签字,公公的手术就做不成。想到此,黑女什么都顾不上了,在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公公是第一次做手术,当他被抬上担架推向手术室时,心里也不由得恐惧起来,浑身发抖。但是,他看到黑女比自己还恐慌的样子,特别是她本来黑里透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两腿站在那里直打颤,就给她说了句宽心话:“做手术有什么怕的,大不了死球算了,反正我也活到年头了。”
“爸,你咋能那样说呀?医生说了,手术不大,不会出啥事的。”黑女这样说着,却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直看着公公被推进手术室大门,才转过身,瘫坐在手术室外的连椅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女在梦境中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她揉了揉沉睡的双眼,从椅子上慢慢爬起来,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两位护士推着手术担架出了手术室,一个护士高声喊道:“家属在吗?病人手术好了,快推到重病房去。”
黑女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一看身边就她一个人,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按护士的吩咐,推着担架慢慢朝重病房走去。
公公刚做过手术的身子显得很虚,呼吸也比较微弱。中秋时节天还不算冷,可公公却冷得浑身打颤。公公被安置到病床上后,黑女赶忙给公公盖了一条被子。医生说病人要重点照顾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内不能喝,不能起身,不能翻身。医生给病人鼻孔里插好氧气,又在双脚、双手上安置好心电图测试仪器,叮咛了几句出去了。
病房里只有公公一个重病号,旁边空着两个床位,正好可供黑女歇息。她已连续三个夜晚没睡好觉了,从公公进医院开始到住院观察,连续三天三夜没离开过公公的病房。白天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快完了时跑到医务室喊护士换药;晚上公公的尿袋每隔两、三个小时要倒一次,她只能打打盹,根本睡不踏实。病人没觉得累,她已经撑不住了。这会,她不再为公公的手术担心了,就想躺下小睡一会。
三
“水,水!”公公突然摆动着头,急促地叫了一声,灰白色的胡茬跟着上下抖动,两片嘴唇裂出几道口子,象刀子刻过一样,口子边已脱皮了,象干涸的土地结出的板块。
黑女条件反射似地坐起来,来到公公病床前。看着老人对水的渴望那么强烈的样子,就赶紧到了一杯白开水,可她不敢让公公喝,怕出现意外,因为医生叮嘱过六个小时之内不让喝水。
公公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了黑女一眼,又闭上了双眼,同时闭上了嘴唇。黑女知道公公在控制着喝水的欲望,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伤感,但还是把水杯移走了。
日光灯下,黑女坐在公公病床前,强打着精神,一边微闭双眼静静养神,一边提醒自己别睡着了。
朦胧中,黑女眼前突然出现了母亲,母亲仍穿着那件已穿了多年的灰色偏襟袄,苍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朝后梳理着,在后脑勺挽了个圆圆的结。母亲的笑容仍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爱,就象看着怀中婴儿一样看她。黑女对母亲的目光太熟悉了,每每看到母亲这柔和的目光,她都感到无比的温暖、无比的幸福。
母亲站在家门口那土崖的半坡上,注视着远方,期盼着亲人归来。黑女不由得心跳加快了,眼眶潮湿了,她一路小跑,一阵风似地朝母亲奔去,边跑边张开双臂,母亲在远方也张开双臂,敞开胸怀迎接女儿的归来。
“娘——”黑女几乎哭喊着朝母亲怀里扑去,一声呼唤使她禁不住热泪涌流。近了,近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就在眼前了,当她激动万分地扑向母亲怀抱时,母亲突然消失了。
这时,她看到了母亲的坟墓孤零零地堆在这旷野里,那上边已长出半人高的杂草,墓口的砖头已经倒塌。黑女感到十分孤独和恐惧,但任她千呼万唤,母亲也不应她一声。于是,她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黑女,咋哭了?”公公突然低声问道。
黑女这才从梦中醒来。她慌忙用衣袖擦去两腮的泪珠,不好意思地说:“没啥,我刚才梦见我娘了,我娘朝我笑呢,我高兴啊!”
“你娘死得早,剩下你姐弟俩也怪可怜的。”公公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
看公公有点清醒了,黑女忙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距做完手术已过了六个多小时。她真后悔自己一睡就是三个多小时,也不知公公什么时候醒的。再一看公公的尿袋,已快满了。她忙把便盆盛在下面,挤掉尿袋里的尿,却意外发现挤出的尿有点红,她也没在意,想起医生说过六个小时后公公就可以喝水了,就倒了一杯温开水,亲口尝了一下不烫,才端到公公跟前:“爸,喝点水,看你嘴干的。”
公公喝完水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亮了。一个女护士手端一个长方形医用托盘进了病房,对黑女说:“让病人坐起来,量量体温和血压。”
黑女忙帮公公挽起衣袖,把体温表轻轻放在公公腋窝,眼盯着年轻护士给公公量血压。护士手中的橡皮球每捏一下,黑女的心都要颤一下,她也不知道自个儿咋就这么胆小。她关注着护士的一举一动,紧张地等待着护士宣布检查结果,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她一刻也没忘记手术前签协议书时中年男医生说的话。
女护士给公公量完血压,摸了脉膊,看了体温表,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那位护士领着给老人动手术的中年男医生进了病房,身后还跟着七八位护士和实习生。他看了看老人的脸色,又查看了一下尿袋,接着问病人的情况,好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又问黑女病人有什么异常现象没有,黑女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公公昨晚一个劲要喝水,尿袋里的尿液带有一点褐红色。中年男医生点点头,带着护士和实习生出去了。
半小时后,护士长把黑女叫到住院部医务室,小声告诉她:“我们检查后发现,你父亲手术后出现一些异常情况,心率比较低,我们现在用最好的药尽量让病人恢复体力,到晚上万一恢复不过来,你们就要考虑转院了。”
黑女一听,浑身一下子软了,要不是女护士此时在身边,她会象稀泥一样摊在地上。她记不清护士长后来给她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当时都问了些什么,甚至记不清是怎么从外边一步一挪回到病房的。她象木偶一样坐在公公病床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都在发呆。她不敢告诉公公真相,怕公公思想上受不了打击,更怕公公精神上一下子垮了,那样等于放弃了生的希望啊!
四
若大的病房里只剩下黑女和公公了,公公似醒非醒地昏睡着,布满皱纹的眼皮象被胶紧紧地粘在一起一样。黑女觉得自己仿佛被置身于一个冷酷的地窖里,四周死一样沉寂,她想攥住别人的手爬上来,却四处无援。
黑女不知所措,想给大哥、二哥打电话,可身边没有电话,出门到外边打吧,又丢不下公公。她心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一时不知该咋办。
还是再问问医生吧。黑女轻手轻脚进了医务室,见只有护士长一个人正趴在办公室桌上很认真的写什么,好象没听见她进来,连头也没抬一下。
“大夫。”黑女怯生生地叫了一句。
护士长抬起头,看了黑女一眼,又低下头写东西:“咋了?你
爸神志清醒了吗?”黑女摇了摇头。护士长说:“那就准备转院吧,不敢再耽搁了,再耽搁病人就会有生命危险。”
黑女的心一下子象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绷得紧紧的。她突然看到护士长放在桌上的手机。
“大夫,麻烦你用你的电话给我大哥打个电话,这事我们要商量商量。”
护士长点了点头,按她报的号码拨通电话后,把手机递给了她。黑女听到的是大嫂的声音,大嫂“喂”了几句,一声比一声高,黑女听得出大嫂身边声音很嘈杂,有四轮拖拉机的“嘟嘟”声,有男人的叫喊声,有机器的轰鸣声,就知道大嫂正在大哥的楼板厂帮忙干活。她大声叫了一声:“大嫂,你和大哥快到医院来吧!”她刚说出这一句,就看护士长两眼瞪了她一下。她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不能高声说话。她用左手挡在嘴边,小声说:“爸的病又重了,医院说要转院,你和大哥快来啊!”
手机里只有嘈杂声,再没大嫂的声音了。黑女把手机递给护士长,连声“谢谢”都忘了说,急急地折回公公的病房。
黑女从早一直盼到下午,也没等到大哥大嫂来。公公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尿袋里尿的颜色越来越红,由桔红色慢慢变成了枣红色。护士长专门叮嘱护士给公公吊最好的消炎针,每隔一两个小时检查一下血压、体温和脉膊,随时监控病人的病情。
从早到晚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一天,黑女感到如同在黑夜中度过一天似的。她不忍心看公公,一看就觉得心里像被皮鞭抽打了一样疼,鼻子发酸,眼眶也不由得潮湿了。
孤独无助的黑女此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和正在读书的弟弟——
十年前,先是父亲因车祸撒手人寰,不久,苦命的母亲患肝硬化也离开了人世,撇下她和未成年的弟弟。那年,她不满十八岁,弟弟才十五岁。她至今也忘不了母亲那双充满悲哀、又渴望生还的眼睛,感到天要塌下来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弟弟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弟弟含泪说,姐姐,学我上不成了,我去打工挣钱。她摇摇头坚决地说:弟弟,学一定要上,姐姐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完高中、大学。
给母亲办完丧事后,她就背着弟弟跟着村里几个大嫂骑自行车到三十多里外的田地里给人家做农活挣钱,一天从早到晚干下来能挣三十多块。就这样,她一连干了二十多天,到弟弟开学时,给弟弟挣到近七百块钱的学费。
雇她干活的人就是她现在的公公,当时婆婆还在世,只是身体有病。公公觉得她特别能吃苦,干活不偷懒,又因为她年纪还小,就特别照顾她,给她的工钱比别人的多五块,后来打听到她的家庭情况,就托人给自己的小儿子提亲。
她没见到未来丈夫的面,就点头同意了,因为她想早早地嫁人,然后再供弟弟上学。
黑女从回忆中醒过来。她看到公公的脸色象纸一样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后悔昨晚手术前在协议上签字,要是公公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二哥不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了吗?
五
日头西下,病房里渐渐暗下来。黑女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大嫂急呼呼地推门进来,一进门她就脱掉了身上的厚毛衣,把毛衣叠成长方形的一块,放在黑女坐的床上,红润的脸上还冒着热气。她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用手向后拢头发,一边问:“电话里听不清,爸现在咋样了?”
黑女见到大嫂,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她倒了一杯开水递到大嫂手里,说:“爸心脏不好,尿里还带血,医生说要转到省城医院治,要是不赶紧转院,就会有危险。”
“那赶紧叫你二哥二嫂,大家商量商量看咋办?”
“我记不清二哥的电话号码。”
大嫂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银锁,你赶快到县医院来,爸的病重了,要转院。”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二嫂来到了病房,她手里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进门后凑近公公一看,老人紧闭双眼,呼吸微弱。二嫂的眼神渐渐地疑重起来,连叫了几声“爸!”都没听到老人的应声。
黑女说:“别叫了,爸已昏睡了一整天。”
这下,二嫂傻眼了,她站在父亲身边,久久不动。她伸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机,看样子想给丈夫打个电话,但按着手机数字键的拇指还是犹豫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黑女:“爸到底咋了?”
黑女说:“心脏不好,尿里带血,医生说赶紧转院。”
“转院?就一句话把咱打发了呀?凭啥叫咱转院?不行,我找他医院讨个说法去!”二嫂情绪突然很激动。
“是啊,要是病人有个三长两短,操手术刀的可要担责任!医院想一推了事,没门!”大嫂也跟着大吵起来。
黑女没想到大嫂、二嫂会把问题看在医生身上。她央求大嫂、
二嫂快给大哥、二哥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该咋办?
病人危在旦夕,不宜再延误了。二嫂觉得黑女说得对,就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大嫂一看这阵势,也开始给丈夫打电话。
大哥在电话里说,他很忙,好几家工地上催着要楼板,要和他亲自谈价格、谈质量、签供货合同。眼下正是农村人盖房的热火季节,加上县城的几个开发商也在盖住宅楼,他的楼板厂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一年就靠春秋两季挣钱,他在厂子里忙前忙后,一个人恨不得当几个人使,哪有时间到医院来。
大哥还说,父亲的病他心里清楚,不是啥大病,手术后慢慢恢复几天就好了,如果钱不够,让大嫂尽管从折子上取,让医院用最好的药,不要愁看病的钱。有大嫂在病房照看父亲,他就不用来了,至于转院嘛,要是非转不可的话那就转吧……
大哥一副很大方的样子,让谁听了都要伸大拇指,可惜他说的再多也不顶用,有大嫂掌柜的把关,给老父亲看病多掏一个子都不行。他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财大气粗地说,自然就招来大嫂的一顿臭骂:
“你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姓啥了?你以为只有你有钱,人家都是叫花子?到省城医院看病可不是千儿八百能打发下的,你有多少钱啊?”
大嫂本来是背过人,偷偷在住院部的过道里打的电话。她开始还有意压低了声音,和丈夫在电话里说悄悄话似地密谈,可后来一气之下,忍不住放开了大嗓门,她的骂声不只是黑女、二嫂听得见,连整个住院部的人都能听到。
二嫂听出了弦外之音。看来大哥是找借口不愿出面,自个儿故意装大方,却把半点亏都不想吃的大嫂往前推。大哥躲着不闪面,她家银锁也不能露头。她思索了一下,拨通丈夫的电话:
“银锁,爸做手术后一直昏睡不醒,你赶快来医院看一下吧?啥?今晚组织上要叫你谈话?噢,是张部长亲自要找你谈话,还非谈不可?那你说该咋办?”
二嫂显出一副很焦急、很无奈的样子,她看看大嫂,又看看黑女,说:“银锁能不能当上科长,就看今晚的谈话了,要是今晚他不能和组织部长谈话,这个科长可能就会泡汤啊!”说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在等另外两个女人的话。
黑女先接过了话茬:“二嫂,那就不要叫二哥来了,他的事要紧!”
大嫂也附和说:“呦!那就甭让银锁来了,耽误了他当官,咱也担当不起。”
二嫂说:“你看这事情都往一块撵,早不谈话晚不谈话,偏偏今晚要谈话,真是的……”
黑女这会儿不关心大哥的生意和二哥的升官,那些都与她没关系,她只关心公公的病情,想让公公早点康复。她已经没有了婆婆,不能没有公公了。离开公公,她和病瘫的丈夫可就要受苦受难了。
想到这里,黑女的眼眶潮湿了,鼻子酸酸的。
公公依然在昏睡,已快两天没吃没喝了,靠吊瓶里的药液维持着生命,消瘦的脸庞象失去水分的果子,一块一块塌陷了下去,只有轻微的呼吸表明老人还有生命。
黑女流着泪说:“大嫂、二嫂,我从来没拿过大主意,今个儿我不说不行了。咱还是先按医生说的办转院手手续吧,我手头没多少钱,只有准备买化肥的一千多块,虽说少,可我也就能出这点力,大嫂、二嫂,看在爸养育了两个儿子的份上,你们先想法子凑点钱,咱把爸先安顿到省城大医院,照料爸爸就全靠在我身上吧,你们看这样行吗?”
大嫂二嫂坐在病床两头,默不作声。
六
晚上十点多,值班护士进来给老人换上最后一瓶吊针。这是一小瓶淡黄色的消炎药,容量比刚才吊的大瓶药足足少了一半。护士换好药,特意把点滴的速度放得慢了些,瓶里的药半天才冒一下泡。
黑女本想最后一小瓶药一会就吊完了,没想到护士却把下药的速度调得很慢,她有点不理解:“药滴得太慢了,能快点吗?”
护士说:“这个是好药,一瓶二百多块,放得太快了病人身体吸收不了,就这速度,千万别动。”
护士走后,大嫂说:“黑女,这样吧,我今晚回去把爸的病给你大哥说一下,再商量商量咋办,真不行,那明天就转院,你今晚就先在这里照顾好爸,我和你大哥明天一早就来。”她一边说,一边把提包里的水果、食品往外掏,象堆小山一样堆在公公病床前的床头柜上。
大嫂走后,黑女见二嫂坐立不安的样子,就说:“二嫂,今晚二哥不是要搞啥谈话吗?我虽不懂二哥的事,可知道这事对你来说一定是很大的事,我看你这会心也在二哥那儿,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你不用操心。”
“还是黑女理解人。那就多劳累劳累你了,黑女,你替我们照顾好爸,明天我和你二哥再来。”
二嫂也离开了病房。
七
半夜,公公突然说话了,他一声一声地叫着黑女,虽然声音很虚弱,但还是把黑女从沉睡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身,跳下病床,在黑暗中两只腿胡乱地找到鞋,拖沓着奔到墙边,拉开灯,然后跑到公公病床着,凑近公公脸部,看到公公睁着眼睛,象婴儿一样望着她,嘴唇微微颤动。
“爸,你醒啦?”
公公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他注视着黑女,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两行老泪从眼眶里溢出,流到了耳根。
黑女的心被泪水浇湿了,她第一次看到公公流泪。在她眼里,公公是个要强的老汉,再苦再难也没掉过一次眼泪。公公的泪水,让黑女明白了公公在伤心。
“爸,你不要伤心,你的病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公公用布满老茧的手擦去泪水,让黑女坐在旁边的病床上,
说,“我好象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心里可难受。”
黑女没出声,静静地听。
“人老了,梦也多,没记性,醒来后就忘了。可我这回却忘不 了梦里的事。”公公说得很慢,也很费劲,“其实,我那会是半梦半醒的,心里迷迷糊糊的,一会梦见老大撂下楼板厂的事来看我,可说话是老大媳妇;一会又梦见老二升官了,想听老二给我带来好消息,可说话的是老二媳妇,我一会儿觉得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是梦……”
公公的话驱走了黑女的睡意,让她彻底从困乏中醒过来。黑女心里感到惊奇、疑惑,惊奇的是公公的梦和今晚大嫂二嫂的话出奇的吻合,疑惑的是公公当时到底是昏睡还是清醒。要是昏睡,他咋知道大嫂说大哥楼板厂忙,知道二哥升官的事?要是清醒,他咋会说大哥二哥来了?
“黑女,我死不了,你不要怕,我的病我心里清楚。”
公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已扭向了一边,没有再看黑女,象是自言自语,脸上还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虽然他的话很深沉,可在宁静的夜晚,在小小的病房,还是很清晰的。
黑女怕公公说话太多影响体力,劝他少说点,可公公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别打断”的手势,继续说:“人到老了,才知道自个儿的命好不好。爸这辈子的命难说好还是不好。七、八岁时遭到日本人欺负,跟着爹妈逃荒到这里。刚娶了媳妇成了家,生了儿子,爹妈就饿死了。为了让老大、老二活下来,我和你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勒紧裤带把他们拉扯大。到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婆婆死了后,爸也没啥奔头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公公把自己的一生缓缓道来。黑女第一次听公公诉说心中的酸甜苦辣,没想到公公吃了那么多苦。
黑女倒了一杯温开水,用汤匙喂给公公喝。公公咂了几下嘴唇,那麦茬一样的灰白胡子跟着上下动了几下。公公摇摇头,表示不想喝了,思索了一会,又说了起来:
“爸这场病也没白得啊!没病的时候,觉得谁对自个儿都好。原以为两个儿子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亲老子生病住院会无忧无愁,
可真有了病,才知道我错了。黑女,爸也想通了,如今的世道,有钱有权能咋样,指靠不上啊!说心里话,爸活到这岁数,这样硬撑着,还是牵挂你和老三,你们没钱,也没势,但有好心肠,这是拿钱买不来,拿权也换不来的啊!爸不想死,要活下去,为你和老三活下去。”
黑女觉得双眼热乎乎的,当听到公公要为她和自己的残疾丈夫而活下去时,眼泪象开闸的洪水,涌流而下。她知道,看病是需要钱的,而她和丈夫没能耐,拿不出钱,还得靠大哥二哥,她只能干点苦活累活脏活。
“爸,这次看病多亏我大哥二哥出钱,不然手术都做不成。我大哥二哥这些天都忙,没来看你,你也别往心上去。”
“黑女,你不要替他们说话了,你以为你大嫂二嫂来我不知道?她们打电话说什么我不知道?甭看那会儿我睡得很死,可我耳不聋,脑子也不糊涂,她们打什么算盘,怀什么心思,我心里一清二楚。”
黑女心里一惊。
公公这会神志特别清醒,精神也特别饱满,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感慨,一点也看不出重病在身的样子。他扭动着身子想坐起来,黑女忙把他扶起来,给他身后垫了一床棉被,让他半靠半坐着。
“有啥吃的?爸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医生说,再过两天才能吃东西,先忍忍吧!”
“爸病好多了,现在也不憋尿了,咱再住两三天就回去。”
“不行的,爸。这两天你一直昏睡不醒,把我都吓死了。医生说你心脏跳动慢,怕有生命危险,还要让你转到省城医院看病,我正想着咋转院呢。”
“爸以前心脏有点不好,怕受气,现在爸不再生气了,病不也就好了?”
“那也要等医生同意了才能出院。”
“不要尽听医生的,医生巴不得咱多住几天,多给医院送点钱。咱庄户人有病要靠自己养。再说了,待在这里象坐牢一样,
爸心里闷得慌,一天也待不下去,等这针打完,咱就回家!”
黑女拗不过公公,只好点了点头:“嗯!我听爸的。”
八
黑女知道公公急于出院是心疼钱。尽管大哥二哥给黑女留了几千块钱,可这几天连手术费带医药费、护理费什么的,估计也剩不下几个了。手术后这三天,每天光打吊针就得五百多块钱,
今天再打一天针,大哥和二哥留下的钱就完了。
出院还是转院,黑女心里一时没了主意。她出了病房,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进了医务室。护士长正给几个护士安排今天的工作,顾不得问黑女进来有啥事。等护士一个一个都走了,黑女才鼓足勇气,对护士长说:
“医生,我爸他现在清醒过来了,他想今天出院,你看……?”
“清醒了?”护士长有点不相信,不等黑女说完,就拿上几件医用器械往外走,“手术才三天就要出院,那怎么行?就是不转院,也至少要住七天。”
护士长给公公量体温、量血压,测脉膊。公公又恢复了平静,睡着了。黑女在一旁看着护士长那专注的神情,心里象揣了个兔子跳个不停。护士长走出去时,表情是严肃的,这使黑女又陷入了紧张之中。
黑女紧跟着护士长走进医务室。护士长把手中的器械往桌子上一摊,坐在办公桌前,在一张印有医院文签的纸上匆匆写了起来,大约写了半页字。她站起身,把那张纸交给黑女,说:
“这是你爸病情检查的结果,老人心率不稳、血压高,尿液里还带血,手术伤口还有点感染,我们建议还是尽快转院治疗。”
黑女的心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护士长还告诉她,公公昨晚到今早的精神状况是一时的假象,是公公自己硬撑起来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但是,要转院她黑女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大哥、二哥本该拿主意,却双双不到场,公公又不让她再叫他们。公公说他宁愿死在医院,也不愿再向他俩要一分钱。
从医务室到病房不足二十米的距离,黑女却走得异常艰难。她想赶紧回到病房照顾公公,可又怕公公醒过来催她办出院手续。
“黑女,进来坐坐!”有人叫黑女。
寻声望去,是隔壁病房的一位大娘。黑女想起来,她老伴和公公一样的病,一前一后动的手术。
黑女出乎礼貌,走进了隔壁的病房。这个病房住三个病人,大家说说笑笑显得很热闹。
大娘给她在身边的床上让了一点空,让她坐下,说:“我看你照顾你爸也够辛苦的,家里其他人呢?也没人换换你?”
黑女摇了摇头,羡慕地说:“大伯的精神真好!”
大娘问:“你公公咋样了?”
“尿血,心脏也不好,病情不稳。医生说要转院,可我爸想出院。省城医院看病得花大钱,咱农村人看不起。”
“是啊!”大娘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拍着黑女的肩膀,说,“对了,我想起县城南大街有个老中医,看你公公这样的病看得好,我们村有个老汉和你公公一样,做了手术也尿血、精神不好,买了那老中医的药,吃了一个多月全好了。”
“真的?”黑女眼前一亮,连连点头,拉着大娘的手说:“太好了,我去给我爸买那药。”
南大街是一个平民街,小商小贩满街都是,无论是食堂饭店,还是商店药铺,价钱都比较便宜。
黑女走了大半街,终于找到了大娘说的那个中药铺,一位白胡子老头坐铺。黑女把公公的病情说了,白胡子老头笑眯眯说: “这病好治,吃我的药,保管一个月见好。”
“一个月得多少钱?”黑女最关心的是价格。
“女子,看样子你是乡下人,我知道穷人看病都不容易,对农村人我一律便宜,只要一百八。”
黑女知道自己的钱不够,无奈地摇摇头,走出了药店。一步一步地向医院走去。
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吆喝着从身边走过,引起了黑女的注意。他的车后夹着一个包,包里露出一团黑黑的毛发,再听那人吆喝的内容,黑女一下子有了主意,赶紧追了过去。
太阳快下山时,黑女怀揣大包小包的几副中药,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公公的病房,把药往床上一摊,高兴地说:“爸,药买来了,咱回家吧!”
公公挣扎着坐起身来,惊奇地看着黑女,几乎认不出她了:那乌黑的长辫子一下子变成了小伙子的短寸头,再看看那几副中药,公公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含着泪好半天才说:“你把头发卖了。”
黑女灿烂的笑着点点头。
公公什么没说,低下头用被单擦了擦眼眶里溢出的眼泪,说: “咱出院!”
此文章经作者本人授权,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刘新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