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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碎心

来源:作者 作者:宋庆华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他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这是卢晓丽发给他的,还配有尼采的画像,他反复读过,觉得就象是对他的人生写照,就保存了下来,仔细想想,不是吗!

自从卢晓丽出走,雷子把保姆也打发走了,硕大的空中别墅更显安静空旷,但他一点没感觉寂寞,脑子象是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总想理出个头绪却越理越乱。原先不知道什么艾滋,什么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自从患上这病才学习了相关的知识,极力想搜寻出自己被传染的源头,针头传染、吸毒传染都否定了,剩下的可能就是性交传染,于他而言这不是可能而是肯定,那么这个可恶的她是谁呢?这些天,他把脑子想得生痛也没个头,忽地冒出个小美花,总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想来想去,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晨曦爬上窗帘,雷子感觉全身瘫软无力,本来就一团乱麻的心里又塞进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晨昏交割之际昏昏沉沉的大脑惊现一幅奇异的景象:黛色的远山逶迤莽莽,绿荫无涯的大草原上,散落着一大群洁白的绵羊,突然狂风大作闪电雷鸣暴雨骤袭,羊群受惊四下奔走,这时头羊站了出来,拼命咩咩叫着朝一个方向奔跑,渐渐地一只只羊聚拢成一个群体循着声音靠近队伍跟着行进,得得得的羊蹄声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这时,哗地一道闪电裂开天穹,啊,羊群前面居然是一道断崖......他一下子惊醒,从头到脚浸出一身冷汗,喃喃自语且扭曲狰狞:嗬嗬,此生注定万劫不复吗?我真是咎由自取呀!

 

十五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雷子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完,迟少雄毫不犹豫地拒绝,那语气容不得半点商量,果断,明确。

这下雷子傻眼了,四顾茫茫再也找不到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了。尽管他这个“终生”也许就在转瞬之间。他想在闭眼之前把“后事”安排妥当,前思后想最后认定了迟少雄。他觉得依迟少雄的人品和能力,以及几十年来在江城工作积累起来的人脉资源,把活久集团托付给他,占尽“地利”、“人和”,最关键的是现在恰逢一个“天时”契机,原本雷打不动的迟少雄极大可能自己脱下警服不干了。

所谓“天时”,指的是廖大勇的到来。该人今年初来江城任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下车伊始宣称要打黑必先整肃队伍,整肃队伍一定要打破潜规则,有破才有立。接着,挥舞权杖开始了公安人事体制改革,先将市局、分局、派出所三级公安机关的所有处、科、所长全部就地“解任”,然后公布职位职数,设置条件,公开遴选。迟少雄被“解任”后不服气,认为自己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干出来的,不是靠跑关系走门子的潜规则起来的;再说,“解任”是个什么程序什么概念,查遍正式文件找不到说法。所以他窝火、失望甚至困惑,被“解任”后拒不参加遴选,对相关人员的劝说一律婉拒,于是被“晾”在了一边。雷子想,这个刚直不阿的警察可以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唯独抗击不了警察内部的打击,这时他的情绪会低落,精神会萎靡不振,如果鼓动他退职或者提前退休来干企业,不啻为一个好时机。

“你这是何必呢迟大哥?我知道你一世清明,我不是给你行贿,是托付给你企业,这是对社会的责任啊!”这番话是雷子真切的心声。但不管怎么动情,迟少雄毫无悬念地拒绝了,神情冷漠决然。

“何必?哪有那么多何必?我穿上警服就没想过脱下,这辈子就这样了。”迟少雄眉头紧皱,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回答。两人对坐,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说话接不上趟,连中间的条形茶几上摆放着一杯咖啡、一个玻璃杯泡的伊顿红茶和一个陶瓷烟灰缸也显得形单影只,只有窗外飘进的丝丝丹桂花香才让人感觉到一点热度。

雷子不灰心,把请他出来长谈的缘由、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托付的理由毫无保留地一一道来,迟少雄知道的他省略,不知道的谈得很详尽。他明白这是最后一搏,如果迟少雄答应,就可以告慰自己了;如果他拒绝,他会死不瞑目。说话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在衰落虚脱,仿佛看见一地碎心。最后他破口大骂:“这狗日的病毒厉害呀!潜伏这么多年,一爆发就得让老子一命呜呼!”

迟少雄沉吟着站起身,一边抽烟,一边瞅着窗外的几只小鸟在树丛间上下翻飞,突然转身说:“你确定真是艾滋?”

雷子说:“这种检测很简单,又不是什么高科技,成熟得很。大哥,想想我跟你说的事行不行?别忙着拒绝,你再考虑考虑。”雷子扭转主题,眼盯着他,想让他答应。

迟少雄郑重其事地说:“雷总,你的情我领了,但我确实不想答应你。你不了解我们这代人,想当初自愿选择穿上这身警服,受的就是正规的传统教育,立志‘做了公安人,死了埋进公安坟’,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只有朝前走,绝不回头。”他摆摆手止住了雷子的插话,

“哼,人家不是不看好你嘛?”雷子递给他一支烟,口气不无揶揄。

“我要谁看好?告诉你,雷子兄弟,这辈子咱经历的事儿多啦,受贬受打压也不是一次两次,那算什么!咱当一天警察就干好警察的事,对得起这身警服,对得住头顶的国徽,不昧良知,此生足矣!”迟少雄剑眉下眼睛圆瞪,两排白牙齿在黝黑的脸庞格外显眼。

雷子无言以对。沉默,沉闷,两人只管抽烟,两股青烟飘渺。

“这样行不行?大哥,我把企业转让在你儿子名下,你来做顾问。”雷子想退而求其次。

“不行。”迟少雄把烟头揿灭在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一口回绝。

迟少雄叫服务生换上了一杯山城沱茶,呷上一口不无感触地说:“大叶种,半发酵,味道浓,喝起得劲,咱们呀,下里巴人也,喝粗茶习惯。兄弟想想,草根拼了命,经过毕生努力好不容易到达的高度,以为够高了,抬眼一看,哦,自己的天花板原来还在人家的脚下,人家轻轻一跺脚,你头顶的天花板哗啦啦往下掉,嗯?不是这个理儿吗?”

雷子心里咯噔一下,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想起郊外二圣山半山坡上有座云豁寺,有一年他

同几个工友闲游过一次。那里住着一个跛脚老和尚,当他拿着一支刚抽到的下下签神情沮丧地找他解签时,他扫了一眼签拿眼盯住他看,两眼熠熠闪光,双手作揖说恭喜恭喜,签是下下签,人却是

上上人。他的心顿时云开豁口,一扫阴霾。从此与这个老旧破败的寺庙结下佛缘,有事无事都爱去寺里看看,拜拜佛,拿点香火钱,关键是想同这个人称布道师父的老僧攀谈一阵子。多去几次,他把布道和尚的话领悟在心里。此刻,不得不让他感觉震撼的是,布道和尚不止一次同他说的话从这

个警察嘴里说了出来。人生真是殊途同归吗?这僧人出家之前是俗人,而且肯定是历经俗世坎坷的俗人,直到看破红尘才出家;而俗人呢,历经沧桑感悟颇多,即便不出家也萌生了出家的思想,也应算作僧人吧。想着想着把这段话唠叨出了口。

雷子念念有词,迟少雄听得真切:“是呀,有道是宿将还山不论兵,英雄到老皆皈佛。”

两人唏嘘一阵。

天色暗了下来,雨淅淅沥沥下。

这时,服务生敲门进来说,雷总,你请的客人已到,冷餐已经上了,请用餐。

迟少雄一脸愕然,雷子连忙解释:“不好意思,事先没告诉你,我让公司高层的几个人来陪你喝杯酒,你都认识的;他们听说跟你喝酒都高兴得不得了,走吧大哥,高兴一下。不管我怎么样,这辈子遇上你是我千年修来的福分。”此时,他想的是,自己总在一些节点与这个警察相遇,而且每次相遇都有戏剧性的演绎,是机缘还是他的宿命呢。

两人走进VIP宴会厅,里边候着的十几个人纷纷涌到迟少雄身边热情问候,有叫大哥的,有叫大叔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迟少雄被大家簇拥到主位坐下,有人还给他系好了餐巾。待人头坐定,雷子起眼看了看,问:“王智怎么没来?”

李明洲说:“电话打不通,问了他弟弟王军,说他病了进了医院。”

“什么病?”

“不知道,王军没说,估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李总,明天你记住关心一下啊。”雷子吩咐。

雷子拿眼光飞快逡巡一周说:“来呀,咱们跟迟大哥高兴一下,许久不见,十分想念,干了这一杯。”

“好!”众人齐声响应。

 

 

十六

云雾升腾不见仙,寺在深山更深处。

车窗外大雾弥漫,汽车穿云破雾行驶在凸凹不平坑坎不断的山道上,加之弯多路窄山势又陡,怎么也不敢提起速度来跑。雷子虽然又急又烦,但又不得不专心致志开车,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地儿,万一人仰马翻把命给丢了,那才叫冤呐。想到这,他脚下松开了油门,心里却骂开了,骂这鬼天气都日上三竿了还浓雾不散,骂这崎岖山路真不好走,骂那云豁寺建哪儿不好偏偏建在深山旮旯让人拜佛不易,可一联想到布道师父那张布满褶皱却不温不火波澜不惊的脸,就止住了骂,毕竟那儿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人可不能昧良心,得知道感恩呀,感恩的人才有未来。

当他气喘吁吁登上云豁寺大殿时,几个小和尚正忙着洒扫庭除,一见他便放下手中的扫帚簸箕走过来作揖问好。一个叫静悟的小和尚笑兮兮地说:“不用猜,雷总,你肯定是来找布道师父的。”

雷子笑笑:“静悟,师父呢?”

“走呢。”几个和尚几乎异口同声。

“去哪儿呢?”

“不知道,师父走的时候没说,可能是云游去了。”静悟说。

“云游?他一残疾人,跛着脚,能去哪儿?能游多远?”

“千万别这么说,师父常说身残志不能残,还说出家人一切都是空,哪儿有什么腿疾。”静悟两手合十,一脸虔诚。

雷子内心震颤,一时竟无语以对。

他突然想起什么,弯腰从放在脚边的手提包里掏出两个实实匝匝的信封递给静悟说:“接着,一个给寺里作功德,一个留给布道师父,等他云游回来,代我向他问好。”

静悟和尚一手推挡,一手作揖,嘴里默念:“阿弥陀佛,施主不可,万万不可,阿弥陀佛。”

雷子嗔怒,一把将信封塞到他怀里:“小兄弟,你敢拒绝我对佛门的诚意,拒绝我对师父的敬意,小心师父回来我告你。”

静悟岿然不动,认真打恭,一脸戚色:“施主万万不可告我,好不容易佛门收留了我,师父给我受戒,出了这山门我无家可归呀。”

“既如此,你就收下。这不是钱,是我敬佛的诚心,你们帮我准备两支红烛,三柱香,我去大殿拜拜佛祖。”雷子肃然起敬。

静悟和几位师兄面面相觑,尔后迟疑着把信封接在手里说:“既然施主诚心向佛,我们暂且收下。不过,师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给他私人的钱他是绝对不会受的,他收受的全是庙里的香火和施主的功德。”一应和尚合十作揖,随声附和。

雷子拜佛,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平心敛气,跪拜、平身、作揖丝纹不乱,格外在意,拜毕又整理衣着正步上前一一扶正香烛供果,转身走出大殿才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大作,空寂的山涧格外响亮,忙掏出来接听,是李明洲的声音:“不好了,雷总,出大事了。”

雷子大脑如闷雷炸响,感觉整个身心直往下沉,第一反应是自己捂在心里的那个不光彩的贵恙被人发现,公司内部炸了营。但他还是稳住神:“慌什么?慢慢说,什么事?”

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惊慌的语无伦次:“王,王智死了,死胖子,死啦。”

一阵山风吹来,惊起四周树木林丛哗啦啦响,如涛声阵阵。雷子心头一凛,虽然他知道王智生病住院,但听说就是一般的感染发烧,就没放在心上,怎么突然出现这结果?这消息让他猝不及防。

“喂,喂,雷总,说话呀,我也觉得突然啊!”好一阵子听不见声音,李明洲急得大声喊叫。

“怎么就死啦?怎么回事?”他管控不住情绪,有点失态。

“雷总,我问过了的,他兄弟说感冒发烧,没大毛病。今天早上王军才告诉我,他再三嘱咐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是艾滋病。”

啊!艾滋病,怎么回事啊?他是,我也是,啊,巧合吗?雷子脑子一激灵,举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是的,那些年,一对年轻的“城里光棍”怎么消耗过剩的精力,打发无聊的时光,只有经常光顾那些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甚至说不出口的低档场所,和那些个同样年轻的洗脚妹、洗头妹搅和,不染上淋病、梅毒、艾滋之类的性病是意外,染上“贵恙”是必然,巧的是两兄弟同时?真个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异姓弟兄啊。是天意,是偶然,还是?

“雷总你怎么啦?怎么又不说话了?”电话里的李明洲感觉到点什么,声音平稳些了。“雷总,好些天没见你了,王智这事怎么处理,你指示我来办,我建议最好你出面,你再不露面,公司内外传闻也多呀。”

“我知道怎么办,用不着你来教训我!”雷子气咻咻挂了电话。

心中有事,归心似箭。路上,雷子打电话把王智的事告诉了王贤哲。电话那头的王贤哲惊诧不已。

雷子赶回集团总部大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见李明洲、王贤哲已经等在那里,焦急、惊恐不安的表情写在脸上。

“怎么回事?公司的民生工程全部都安排了体检,高层人员的体检费我记得都在两千以上,项目应该是最全的,怎么没听说他得那玩意儿,体检他到底去没去?”雷子坐下就问。

“去了,肯定去了,那天我俩一起去的,王院长安排的绿色通道,就在你和卢晓丽之后不久,我俩一起去的体检中心。”李明洲肯定地说。

“那王院长你说说,会是什么情况?你那个医院可是江城最好的医院,三甲啊!”雷子带点责难怨恨的目光象两根雪亮的刺,直射王贤哲的眼。

王贤哲心里虚虚的,喃喃说:“我去医院核实了王智肯定是死于艾滋,按照雷总的意思,我和院方约定对外就说王智的病是肺部感染,死于心力衰竭,他家属我也打了招呼,不过问题是体检怎么没查出来呀?”他迟疑地看了看雷子,但一碰上他带刺的眼光就缩了回来。

“查出来又怎么样?你能治?你能妙手回春保他不死?”雷子怕他说漏嘴,急忙打断他说:“怎么处理王智的后事,我说几条,一,他的死因就按王院长说的不变;二,由他家属办丧事,公司协助;三,王智死了,该公司赔偿的一份不能少;四,丧事要办得体面,规格要高,公司该去的人都得去...... ”

李明洲站起来表示立即去落实。刚转身出门,又被叫住了。

雷子三步两步到门口,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李总,送你两句话,遇事不必惊慌,要有静气;还有一句,办事既要灵活又要果断,不要书生气。”

李明洲郑重点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

雷子回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两包“天子一号”黄皮烟,扔一包给王贤哲,一包打开掏出一支点上,嘴里喷出一股长长的烟柱,脚步慢慢地迈到了窗前,远眺泡江南岸的山峦说:“王院长,这里边有问题啊。”

王贤哲胆怯地说:“是呀,艾滋病检测是个很成熟很简单的技术,王智经过体检却没有查出问题,在医院应该是一次事故,应当好好反省。”

“反省,那是你的事。问题可能还不仅仅是这一点,你再想想。”雷子头也不回,语气冰凉。

“我,我回去组织人好好查查。”王贤哲拿打火机点烟的手都在抖,几次打火才把烟点燃。

雷子转过头来,脸色和悦道:“会不会把人头搞错,譬如张冠李戴,人命关天啊!可得好好想想,好好查查。”

王贤哲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夹着的烟头掉在了地上。

 

十七

雷子从来都不会刻意照镜子的,这段时间居然有意无意地去镜前打量自己,端详一下面容,整理一下衣装,每看一次都觉着自己越来越憔悴,越来越不受看。身体的日益衰弱使他时时有世界末日的感觉。在死亡面前,他开始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解剖自己的灵魂,这才认识到自己从蝼蚁一般卑微走向自以为是的辉煌又回到了人性的卑微,既是循环又是本真。在自然面前,人不过是一颗脆弱的韦草,只是因为会思考而变得所谓的强大。

眼前的现实处境也对他越来越差,卢晓丽出走对他打击最大,其次是马龙和迟少雄对他的拒绝,紧接着闻知周志军进去了,知情人讲是何鲁副省长出事后供了他,据说他跑官的层面高数额大,目前正查他巨额行贿的资金来源。昨天,就在昨天,他听说迟少雄与他们的局长闹翻了,起因是局长屈尊亲自找他谈话,要他参加聘任考试重新回到原位,不料他竟拍案而起,说他独断专行破坏组织原则。局长恼羞成怒,大叫撤职查办,谁知他倔劲一发不可收,昂起头颅说职已经被你撤了,你有权,你可以滥用权,要查要办随你便。这下捅了马蜂窝,局长命令政治部主任劝其退休,迟少雄说不用劝,我自动退。当场写了几十个字的申请,当场就被批准提前退休。第二天,迟少雄带着他儿子离开江城去了南方城市。听完迟少雄的事,他掩面而泣。平心而论,周志军毕竟是个贪官,被纪委查处完全是咎由自取。可迟少雄这么一个禀性耿直清正廉洁的好警察,偌大一个江城居然容不下他。

李明洲来电话汇报,近一个月集团严重亏损,好几个项目投标落空,最后几乎是哀求地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雷总赶快回来主政,这样,活久集团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才有做大做强的希望。”雷子似听非听地待他念叨完说:“你看着办吧。”

雷子早已心如死灰,脑子里什么都没了,翻来覆去就一个词:圆寂。

去二圣山云豁寺就冲着僧人的这个结局去的,他想象圆满地寂灭肉体而让灵魂升天,盘腿坐在那里一切都化为了无形,形象不仅有尊严还具神圣神秘色彩,让人憧憬。既然死是必然的,那就选择死的有尊严。他去求教布道师父,可却无处寻觅,这使得他早已破损的心被摔向坚硬的岩石,化成不可收拾的一地泥泞。

他平静的如窗外悠悠漂浮的闲云。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王贤哲发来微信:真不好意思面对你雷总。我在医院认真查了,是那天临时抽来加班的护士把血样瓶搞错了,你的血样瓶是868号,可你的血放进了668号瓶,而668号瓶是王智的,这样就完全颠倒了。我们正在查那天抽血的护士,查出来要予以严处。但由此给你带来的伤害不可估量,哪怕我去死也无法赔偿。原谅我吧,雷总。后面发了一大串“伤心、哭泣、祈祷”的表情包。

张冠李戴!情何以堪!雷子想象着王贤哲脸上愧疚的表情和复杂糟糕的心境,回了一句:不必再查了,原谅那个出错的小姑娘,算我求你。隔了一会儿,又写了一条:此生感谢有你,还望一生保重。感谢人生出错,让我检验了人性。写完看看,想到既是出家人,一切当释然,又加了一句:今天当比昨日好,未来光景胜往昔。随后按了发送键。

虽然雷子知道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执意要离去,因为他的心已碎已死已“圆寂”。他起身,挨个房间直到空中花园都巡视一遭,临出门给他的律师发了一则短信:照我说的,速办。他安排律师把这套别墅和他这辆路虎揽胜卖掉,所得全部款项用于维修云豁寺,再造两间草棚木板房,他要去等云游回来的布道师父,要在“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山深处面壁、修行、悟禅。

车驶上泡江大桥,他有意放慢速度,左看菱形吊架的千厮门大桥,右瞧上游彩虹一般的鹅公岩大桥,心中竟无半点念想。

翻上南山峰顶,他驻车走上观景台,俯瞰山脚下奔腾不息波光粼粼的泡江沫水,远眺高楼林立的江城,他知道那是一个“一切皆可编程,万物皆可联网”资讯高度发达联系密如蛛网的空间,在那个物欲泛滥人欲横流的世界里,人人热衷于拼命搏取以金钱财富美色权力构筑的所谓辉煌。这

时,他突发奇想,把晃悠在脑子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头对应对岸江城高高矮矮的楼宇,那么,谁该上那栋最高的标志性建筑呢?郝建国,按理是他,他毕竟是江城最大的官,但他立得住吗?雷子把他否定了。筛过来选过去,最后选定一个人:迟少雄。

反观自己,伫立一孤峰,孤身一尘埃,就要逃离这闹世,竟然一丁点的悲哀都没有,是醒悟,还是简单的一走了之?思绪漫无目标游动,脑子里突地冒出帕斯卡尔说过的一段话: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去了王位而悲哀了。所以,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曾经的雷董事长,站在这江城右岸的最高峰同簇拥身边的公司高层人员踌躇满志地大谈自己和公司的宏愿大旨,勾勒集团的宏伟蓝图,但顷刻间如幻境湮灭,连悲哀都没留下,足见自己卑微如瓦砾如微尘,身后一片空无。

在这么一段短暂的时光里,世象人心充满诡吊的变化。作为骨肉之躯的凡人,他自然也少不了世俗的烦恼,但面对死亡,尤其是在他情感深处自认为值得依靠的人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表现,让他把人性的卑劣看得如此透彻。他得走啦,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向往“无我、无住、无着”的禅宗真境,他心甘情愿把这一切统统抛在脑后。

从临崖的山涧退后几步,毅然转身,他决无反顾走向路边停着的车。

上车,他给律师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车的位置,然后把手机和车钥匙锁进车内,背起双肩布袋,甩开大步朝前走去。

脚下便是人生路,不同的脚走不同的路,但殊途同归,从空空的世界来,终将去一个寂灭虚无的空间,这两者之间的过程,悲哀也好,精彩也罢,便是不可逆料的命运支配的人生。

他已经看见山麓间冉冉升起的霞光,把天边洇出一片通红。

 

作者简介:宋庆华,就职于重庆市公安局轨道交通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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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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