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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取经(上)

来源:网投 作者:王东海

1

“老赵你能不能把音乐关了,这是警车,不是佛堂。”

一辆白润泛光、顶壳红蓝闪烁的警车,在滚滚红尘中绝尘而去。

满世界红灯堵塞。

私家车排成长龙,车尾统统亮起红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暂停。唯独这辆警车,在不屈不挠中,傻不愣登地倔强前行。

警车冲上非机动车道,车屁股左右扭摆,妖艳蛇形穿梭,仿佛一个白硕肥臀少妇,扭动身姿在街上横冲直撞。吓得骑电三轮送孙上学的老太婆,在警车后大骂:警察也着急敢死去吗。

警车不理不睬,了无牵挂,绝尘而去。

车里坐了三个穿藏蓝色警服的男人。

车窗半开,风徐徐吹来。后排半倚半躺的辅警老赵,用手机外放听QQ音乐。窗外行人匆匆,表情凝重,每天的世界都很陌生。

粗颈光头的辅警老赵,捧着亲儿子为他新买的华为P10,支撑着年近五十的躯体,像个不倒翁,摇头晃脑兴致盎然地听歌。

“那一世,不远不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思量。那一日,不空不色不想不识不悲不喜不即不离不寻常。那一时,无苦无乐无欲无求无来无去无牵无挂无奢望。那一刻,无踪无迹无声无息无忧无虑无怨无悔无虚妄。”

老赵干了二十多年辅警,终把儿子也干成了公安。唯一比他强的地方,就是儿子拥有正式的民警编制。除此之外,父子俩一样,一样出警、一样值班、一样加班、一样夜班,一样挨老婆骂,和出警时遇到爆脾气群众的打。

儿子取了个媳妇,女辅警。老赵气得直骂,没出息,没出息。虽然他自己也是个辅警,却厚颜无耻地嫌弃儿媳是辅警,是全公安系统里最没出息的人。可老赵爱“面子”,老赵儿子爱“脸蛋”。如此看,父子喜好还是基本相同的。

儿媳身材瘦小,不会弹琴不会吟诗不会作饭,真没啥天赋可赞,唯一天赋就是天生一张美人坯子脸。

老赵儿子在派出所的办案队,是全公安最苦逼的岗位,每隔三天上一个夜班,还时不时地出差抓捕逃犯,见老婆大多是在拉灯前。所以老赵儿子对女人的脸蛋的喜好,远远大于才华啊、身份啊、工资啊、家境啊甚至做饭这些“内涵”。

老赵被老婆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年,他又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儿子骂了二十年。二十年的诅咒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两个人的。比如老赵的老婆经常骂老赵“你就干一辈子辅警吧。”然后又骂儿子“你跟你老子一个球样。”

二十年后,老赵真的干了一辈子辅警,由愤世嫉俗的青年辅警,变成了看破凡尘的佛系老警。老赵儿子由一个憎恨辅警的叛逆少年,变成了拥有正式编制的青年民警。现在老赵的老婆再不凶神恶煞般咒骂了,因为刚过更年期的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和他老子,果然一个球样了。

自从儿子孝敬老赵一部据说国产最牛逼,且拥有很吓人技术的国产手机后,老赵没事儿就爱用不限流量的手机卡听几曲佛系音乐,大有显摆的意思之意。

老赵这一辈子,苦吃了不少,夜班熬过不少,钱没赚下多少。可他至今仍在按时守点、上班下班,乐呵呵地每天披一件严重褪色的藏蓝警服,骑辆破电动车,穿过汹涌澎湃的人山人海。若猛然回头看一眼,还以为他是个满街乱窜的保安大爷。

冷少爷给老赵的盖棺定论是“老赵混沌一生无所作为到老仍需辛劳奔波苦命一世自己却没心没肺自得其乐虚度一生。”这就是没心没肺的老赵的生平简介。当然他还没死。但有生之年估计他也再干不出啥惊天动地能刻上墓碑的事了。

“冷少爷” 一身戾气、尖嘴猴腮,大学毕业、始入社会,家境殷富、不染尘埃,晃荡谋生、人不太坏。他应父母之命,应聘辅警,只图档案里多个“曾为党工作多年”的简历,正在加入共产党,立志考取公务员,发誓绝不干民警。

冷少爷对民警的看法是:一群苦逼、社会问题背锅侠、高危高压底层公务员、常被投诉的可怜虫。虽然他目前身为一线辅警,却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踩在这群倒霉蛋的头顶。

冷少爷快速变换档位,油门刹车交替踩。他把警车幻想为赛车开了。可惜这条马路上从没跑过一辆赛车,倒是经常塞车。冷少爷等不及,驱车进入非机动车道,七拐八扭,寻求出路。王小山想劝劝,假如发生交通事故,王小山这个正式编制的民警,可是第一责任人,那真要倒了血霉,降职降级扣工资赔偿。但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回肚。虽然冷少爷经常批评别人,但他最烦被别人批评。哪句不小心惹怒了冷少爷,一脚油门杀出去,不知要让王小山吃多少官司。也罢,也罢,还是学学老赵,听听佛曲,放宽心胸,自求多福吧。

王小山去年刚从部队转业,原师机关的副营职干事,现在华丽地转身变成开警车满大街巡逻服务百姓的派出所民警。他在部队干了十五年,从二十多岁的少尉军衔干到三十五岁的少校军衔,现在再次回归一毛二的民警警衔。冷少爷说:“这他妈一下回到解放前。”心宽体胖没心没肺的老赵说:“当了军官当警官,一辈子都是在当官。”

王小山喜欢把这辆警车理解为一个西天取经的团队。

一个体胖头光乐呵呵的老赵,一个瘦小伶俐叼兮兮的小冷,一辆警灯闪烁全身发白的警车,一个脱离军队初入红尘的王Sir,这简直就是一只猪、一只猴、一匹白龙马、一个不解红尘的唐僧,一路降妖伏魔救苦救难,奔赴西天取经。猪在听歌,猴子在开车,那沙僧呢?对了,现在行李都放后备箱,谁还要沙僧。

警车后备箱里放着一根和金箍棒一模一样的长条橡胶棍,一面半人来高防爆玻璃的法式盾牌,还有一条像沙僧的武器“降妖宝杖”的警用约束叉。

王小山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说:出警就是取经啊。

冷少爷边换挡边冷漠地说:每天出警,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妖怪呢。

猪坐后排说:小冷你的心好冷,需要有人疼。

 

2

唐僧拿着雪白的出警单,眼巴巴望着,仔细核对报警电话和事发地点。

出警单上写“家中戒指被盗。”

警车穿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周围全是古老灰黑的民房,巴掌大的院落,水泥涂抹的外墙,表皮斑驳脱落,一大片低矮阴暗的贫民窟。隔壁的小区已经拆迁,新盖了三十多层的高楼,还未售出。这片小区也在等着拆迁,好一夜脱贫致富。这里的老房子,大多租给外来打工者,有建筑工人、装修工人、烧烤师傅、澡堂师傅、按摩小姐、盗窃扒手、吸毒人员、老上访户、碰瓷专业户,真乃五味杂陈、五毒俱全。如果你想学一门失传已久的手艺,总能在这里找到一位世外高人。

一个院子常被几户人家合租,每户人家住一个房间,每个房间每月300元钱。如果作家想体验人间百味请到这里来,如果公安想完成年终指标也到这里来。这里的每户人家的每一天,都在上演着鸡飞狗跳、鸡飞蛋打、一地鸡毛的狗血剧情,四溢着不安本分又难逃命运的哭声笑声骂声。

一个绿衣女子,远远地焦急地冲警车挥手。

车到跟前。啪啪啪三声,猴子、猪、唐僧统统下车。王警官拎着乒乒乓乓的警用腰带,环腰扎好。一圈警用装备,有辣椒水、警棍、手铐、警绳、救护药品,再卡上墨镜,瞬间变身一名西部牛仔。当然,腰间别着的是空枪套。老赵也扎上一条警用腰带,但每个套子里都是空的。老赵说他干了二十来年辅警,就没遇到需要甩警棍的警情。

王警官打开挂在左肩的执法记录仪,开始录制视频。冷少爷打开另一个执法记录仪,拍摄王警官执法全过程。

绿衣女子俨然一个地摊货包装起来的风尘女子。走近细看,其实是一个未成年少女。她满面愁容、后悔不迭地快步向前,指引大家拐进一户院落。局促的院里,站了一个老头、三个姑娘、三个警察。

“你报的警?”

“是俺,俺的戒指丢了。早饭后洗碗,俺把戒指脱下来放水池边上,洗完端着碗回屋,过一个小时才想起来,跑来找已经不见了。”绿衣姑娘拽着河南腔答。

“什么时候丢的?”

“一个多小时前了。”

“这是公用洗碗池?”

“对,隔壁邻居和俺两户人用。”

“隔壁住什么人?”

“住老头和他孙子,俺就夫妻俩个。”

“有谁进来过?”

“没人,俺老公出去了,隔壁家孙子上学了,俺在屋里看电视,就俺和老头。”

“大爷!”王小山冲里屋的大爷喊话,等老头辩解。

刚挪进屋的老头,又拄拐杖挪出屋,拐杖不停点地,他一身正气道:“我一直在家里呦,没见啥戒指呦,要不信你来搜呦。”这节奏快跟上说唱歌王了。

呦呦切克闹!不失时机的冷少爷在王小山耳边低语。

绿衣女孩唱着哭腔道:“院里就你和俺,还有谁会拿?”

拐杖哆嗦着,老头气喘吁吁争辩:“你咋就那么肯定呦,大门开着谁都可以进来呦。”

王小山转着眼珠听,巴不得他俩据理力争。

在第一现场当事双方激情争辩,往往会暴露真相。因为嫌疑人在案发现场,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往往激动时说漏了嘴。如错失这个时机,推后几小时再询问,嫌疑人总会编造各种借口,狡辩无罪,那公安就要挖空心思寻找各种证据还原真相了。可在这个假冒伪劣产品布满大街小巷的世界,找真相比找真货都难。

绿衣姑娘发飙了,河南豫剧变河东狮吼,中原妇女的爆脾气被小小年纪演绎得出神入色。“就你偷俺戒指了,就是你,你不拿还有谁会拿?”她跳跃着愤怒着咆哮着,手冲老头指指点点。老头像少林扫地僧,刚还身人老年迈,倏忽高举木拐,一阵风声劈下来。

王小山隔在中间,本能举臂遮挡,硬生生接下这一棒。

这一棒看似轻松,实则内力雄厚,老头将愤怒聚集拐杖,由拐传力,隔山打牛,打得王小山像只狗般嗷嗷叫唤。

冷少爷怒火中烧爆发了,他一个箭步贴近老头,伸手钳住脖颈,嘴里却标准地喊出警用术语“警察,别动。”

绿衣女子惊慌失措地也喊出百姓术语“警察打人啦。”

顷刻她发现脱口而出又发自肺腑的话居然喊错了,立马改口重喊,“老头打人啦。”

王小山怕闹出事,忙忍痛举手喊“好了,都别吵,没事、没事。”可小胳膊已酸麻无力。

军转后王小山曾在警校培训四个月。教官教王小山如何使用警棍。弓步站位,警棍贴肩,瞄准对方大臂外侧穴位,移步击打,高呼打打打!势如猛虎吼声震天。王小山问“对方哪会乖乖等挨打,肯定乱舞胳膊,我怎么瞄准穴位?”教官想想说教科书上也没说啊。是啊,少林高僧也不见得能够棍棍精准,在乱阵中歹徒可以挥刀乱刺,警察却要精准击打穴位,万一一棍子把人家打个半身不遂,怕要被告上法庭的。警察抓歹徒却被歹徒告上法庭的案例不在少数。

听老赵说有一次去抓赌,因为赌场在二楼,警察冲进去时,有个赌徒着急跳窗逃跑摔断了腿,赌徒家属把公安告上法庭,让公安赔偿医药费。还有一次抓逃犯,追到河边,逃犯害怕被抓,干脆跳河逃跑被淹死了,家属又把公安告上法庭让公安赔偿。理由是公安如果不追,逃犯就不会跳水。

老赵看小冷还卡着老头脖颈,忙劝:“都别动啊,没事啊,小冷,快放开大爷。”小冷极不情愿地松手。老头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看这阵势寡不敌众就默不作声。

老赵给大爷忙陪不是,又批评大爷你这叫袭警,懂不,袭警要抓去坐大牢的。老头一听要坐牢,拄起拐杖杵着地说:“我哪里是打他呦,我是要打她呦。”

老赵对绿衣女子说:“好了好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回所做个材料。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看热闹的胖姑娘,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个咬着手指头,一个低头玩手机。绿衣女子说这都是俺老乡,过来找俺玩的。

绿衣女子临出门,大爷为力证清白还举拐高呼:谁拿了谁该死呦。临危不惧大气凛然英勇慷慨。

 

3

回所的路上,老赵提醒,“小冷你下手太狠啊,那么老的人了你给掐个半身不遂,王警官就要变成王辅警了。”一句话把小冷也逗乐了,说反正公安背锅背惯了,也不差这一回。

王警官沉默许久问,戒指该怎么找啊?

冷少爷道:院子是公用的,戒指是她自己丢院里,别人拿了,也算捡,不算偷。首先怪他自己粗心大意,这不是盗窃。别人捡到了愿意归还,算好人好事。

老赵感慨:在场的每个人都可能捡到,可惜没有监控,在场的每个人都会狡辩自己没捡到戒指,不好找。

刚返回所里,叮咚,手机蓝信发来一条消息,“吾悦商场停车场电动车被偷”。

王小山扎上腰带,取了出警单,喊上猪猴,开启警灯,穿街过巷,直奔商场。

十分钟内到达现场。

一个斯文的眼镜哥,焦急万分地把三人带至停车处,一口咬定电动车是放这儿被偷的。报警人都有一个共性,个个都焦急万分。

王小山去商场的视频管理中心,调取视频,从眼镜哥停车开始,足足看了半小时视频,没发现电动车动过。

王小山惊叹:“怪事,车没挪过窝啊,怎么就会凭空消失了呢?”王小山暗喜,莫非遇上一个江洋大盗,采取移花接木神奇法术偷走了电动车?终于有一宗大案神案要破了。

老赵却突然拍着大腿怒骂:“那个龟孙,他自己记错停车地方了。”

帮助遗忘哥寻回电动车,遗忘哥摸着后脑勺傻呵呵地乐,四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叮咚,蓝信又发来一条信息。

冷少爷笑着说:“今天的警情跟过年赶集似得,我的红袜子算是白穿了。”

路上王小山问:“小冷你当初为啥干辅警啊?”

冷少爷换挡加油门道:“明年我就考公务员去了。”

“老赵你呢?”

“我为了能当公安他爹才当的公安。”一句话逗得满车大笑。

笑完了沉默,王小山回忆起他军转选岗那天回家,跟亲戚们汇报选了公安,亲戚们都说好的,公安权力大的。到底大不大,到底苦不苦,干了才知道。

雪白的警车穿街过巷,按照蓝信显示,进入小区。

爬上11层,敲门,不开。又敲,门里有人问,谁啊?

公安,开门。

门不开,问有什么事。

有人报警了?门里回没有。

王小山又敲几下,命令道,开门,公安的。

门就是不开。

王营长问老赵:怎么能这样,老百姓见公安也可以不配合?

老赵没回门里先回,我干嘛要配合?这话堵得王营长瞠目结舌。

王营长说:要在部队,哪个兵敢不开门,我一脚就踹开了。

小冷说:王营长,这里不是部队,这里是社会。

门为啥不开呢?王小山奇怪地拨通报警人电话。

一位虚弱的妇女说:奥——我说错地址了,我家住隔壁楼上。

三人无可奈何地又下楼,再爬上隔壁楼的11层,累的呼哧呼哧。

敲门,一位脸色苍白中年妇女有气无力的说:我家儿子把自己锁屋里,还在微信群里不停骂我,微信群里都是亲戚呀,让我的脸面往哪搁,实在是没办法了,想喊你们警察来看看怎么处理。

王小山盯着那扇不肯打开的儿子卧室的门,无言以对。

老赵安慰妇女道:你也别生气,警察也不是什么都能管的。这是家务事,清官……

有气无力的妇女闻言起舞,舞动胳膊绝望地说:你们不管,你们不管我就自杀,看你们管不管。

管,管,这个得管。老赵忙拽她的手说,你别激动啊,你这是干啥,你当妈这么多年了,还跟小孩子怄气?小孩不听话闹脾气难免,他在亲戚群里数落你,亲戚们只会说你儿子不懂事,都是家里人有啥丢脸的,那些亲戚又不会当真。老赵几句话,将母亲这个易燃易爆危险品消除了隐患。

妇女说:那你帮我劝劝儿子吧。

老赵道:好,我跟他谈谈。

老赵站门口,细言细语道:小朋友,开开门,叔叔是派出所的,有啥话……

嗵!屋里的儿子将一只鞋用力甩门上,怒吼滚——

警察也没用了,还被儿子活活打了脸。

老赵却面不改色笑眯眯地对妇女说:你看,他在屋里好好的嘛,又没啥事,你别瞎操心。

王小山登时对老赵肃然起敬,这一只丢来的鞋,被老赵这么一说,打脸的事一拐弯就变成暖心的事。难怪冷少爷整天说,公安跟医生一样,光靠技术没用,还得靠嘴。

一句话阳光普照,心扉顿开啊。

王小山很想离开,又担心妇女想不开,真寻了短见,自己也要跟着吃苦受罪吃官司。这时环屋巡视的冷少爷,居然破天荒地发现,里间还躺着个她老公。冷少爷几乎颤抖着手指头说:你——你老公不是在躺着吗。你怎么也不吭一声,让你老婆哭半天,为这点事也报警,你这男人怎么当的。冷少爷说话嘴不饶人。

丈夫在里间继续挺尸,动动嘴骂道:我不管她,死女人,就知道哭,有本事去死啊。

男人一句话,女人又开挂,老赵的功夫全白瞎。

妇女又炸锅了,冲进厨房寻刀,老赵忙抱住腰,控制住。妇女仍呐喊着,我这就死给他看。

此刻,王小山比她更想自寻短见。脑袋像被女人砍了一菜刀,痛不欲生。刚安抚好的女人,又因一句话被点燃了。这个虚弱的女人折腾起别人倒是很有精神。现在警情升级,转为夫妻矛盾,甚至会动刀。最可气的是男人依然淡定,不管不顾,把猪一样的老赵累的满脸淌汗。三人把妇女强行控制住,坐椅上喘息,哭泣。老赵讲事实摆道理说服教育,讲了好久,讲的王小山肚肠空空咕咕叫,终于让女人熄火。

上车后王小山感谢老赵,说要没你帮忙,指不定要在她家耗一天呢。老赵不屑道,嗨,鸡毛蒜皮的事见多了,天底下有太多的“想不开”,我们公安要自己“想得开”。

王小山却揪心,担忧妇女可别又想不开自寻短见。

他按照报警电话,给妇女发去一条短信,叮嘱她多想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心烦了就多跟亲戚们聊聊。

 

4

老赵坐后排又开始听李玉刚的《菩提》。警车似乎也随着音乐香雾缭绕。老赵在彷如仙境的后排感慨,“过去公安抓犯人,公安喊一声犯人跟着走,听话的很,警察牵根绳子在前面走,犯人双手系绳在后面走。现在是警察动不动就被泼妇癞皮打,这个世界变了。”

冷少爷冷笑着说,“过去110还是警匪电话呢,不出大事都不敢打110。现在的老百姓啥事都打110,全政府那么多部门,老百姓只知道110,后半夜随喊随到的只有110。上次听一个兄弟讲,一个女孩在高速路上报警,警察到后,女孩说她下车小便不小心把男朋友送她的苹果手机掉沟里了,要警察叔叔帮她找。”

一上午接了十多个警,三人终于可以回所吃午饭。

饭桌上跟教导员聊今天遇到的事。

教导员说:“干警察,要学会自我调节心理,否则长年累月郁气难消容易憋出病来。听说有个交警处理一起交通事故,当事人天天纠缠投诉不断,交警都忧郁了,处理完案件后,交警写张纸条说公安太累了,然后自缢了。这就是心理没有及时自我调节。”

王小山忽又想起半月前,自己还在警校参加军转干部入警培训。警校政委请太极大师,教军转干部们学太极拳。太极大师绸缎白衣,腾挪起合,念念有词,“抱球,打开,再抱球,上步,抱球——”

一帮军转干部有模有样地学抱球再抱球,王小山戏言,二十五岁入伍,天天讲抱负,三十五岁入警,天天喊抱球。

待他真正融入派出所生活,才晓得警校政委在毕业仪式上讲的那番话。

“兄弟们,我也是一名军转干部,我们从军营步入警营,今后路途遥远辛苦颇多,可以说,是从奉献又一次选择了奉献,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军人本色,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勇往直前。兄弟们,公安队伍平均每年牺牲三百六十多人,几乎天天牺牲一名警察。我请大师教你们学太极拳,是希望你们今后在基层岗位,在日夜颠倒加班加点中,调整好自己的身心,才能谈为国为民。兄弟们,无论走得多累,都记得不忘初心,过去我们不忘入伍誓言,今后别忘入警誓言。”王小山毕业那天,还特意在学习笔记本第一页抄录入伍誓言,署名副连长王小山,2006年。第二页抄录了入警誓言,署名副科级民警王小山,2017年。

中午王小山在派出所宿舍里和衣而卧,仿佛部队战备一样。

这样的值班生活,平均每三天就要经历一次。老婆直抱怨,过去在部队总分居,现在转业了还分居,一辈子就这样难得相见,难道你们一天不值班,国家就会乱?

王小山被气笑了,说妇人之见真是一针见血,还别说,无论部队还是公安,真要一天不值班,社会真要乱。

老婆说人间本来就够乱的,住东边的非要去西边购物,住西边的非去东边上班。王小山说所以才要我们公安啊。

老婆说呦呦呦,角色转换挺快嘛,以前动不动就“我们军人”,现在居然喊“我们公安”了。

王小山腾地红了脸,他也发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我们公安”,倏地脸蛋滚烫。

午睡也没法睡,因为报案人不肯睡。

丢戒指的绿衣女子的老公打来电话。他叫尹俊。

 “上午俺老婆去做笔录,你们说好帮俺处理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处理?”

王小山说:“有无数个人打110,可警察就那么几个,总要处理完一个再一个吧,我会去的。”

“你不急我急啊,一个戒指有多贵你知道不,俺要存好多月工资才够买啊。跟你说,中午俺又发现老头不对劲了,和他一提戒指他就手抖。你们咋不来搜搜老头的房间呢。”

王小山说:“怀疑不能成为证据,公安不是你想搜,想搜就能搜。”

尹俊估计也年纪不大,却精明老道,故意激怒道,“你们公安没一个好人,把老百姓的事都不当回事。”

王小山果然上当,一听这话就愤怒地喊叫:“公安怎么就没好人了,你是好人吗,你自己粗心大意丢了戒指,我就要在一秒钟内找回来吗。”

尹俊说:“好啊,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就这样服务人民吗,俺可都录音了啊,你不找回来,俺就去投诉你。”

王小山大瞪两眼不知所措。

老赵其实早提醒过他,说话务必冷静客观,对待报警人,一句不慎,自己被动。可是尹俊怎么能这样啊,人要不讲起理来,什么都敢干啊。难道这就是社会?王小山还没被磨成一个“社会人”?

叮咚。

王小山打开蓝信,看到一条消息“发现一只迷路的鸡”。

王小山揉揉眼,眨巴眨巴,定睛再瞧,的确是一只“迷路的鸡”。王小山愣了。

到达固河桥,没有人也没有鸡。

拨通报警人的电话,原来他是一个热心肠的路人甲,骑车路过固河桥,发现了一只鸡在独自晃悠,咕咕乱叫,到处乱跑。热心的路人甲就猜想,这肯定是一只迷路的鸡,寻不到回家的路,于是果断报警。

“现在鸡呢?”

“我哪知道,老婆喊我回家办事呢,我总不能跟踪那只鸡吧。”

“好吧,你很热心,快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冷少爷慢悠悠地说:“谁说天底下的热心人少了?”

叮咚。

天下怎么有那么多人报警。一整天没完没了的叮咚叮咚,王小山也快受不了这个叮咚声了。

王小山看蓝信,“老人走失”。

冷少爷说:“估计又是河边小区的老太婆。”

“你们认识?”

“天天走失,老年痴呆,他儿子啥也不管,告诉他买个GPS定位仪,他就是舍不得买,反正他娘走丢了,就报警,我们都快成她儿子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帮他找吧。”

“他总报警,你敢不找?万一老太婆掉河里,他儿子保准跟你没完。人家是大爷,我们是儿子。”小冷笑着说。

老赵说:“要满怀爱心,对待群众。”

三人通过视频跟踪,又四下打听,终于在河边找到老太婆。老太婆坐在河边的长廊椅上看风景。小冷说:“大娘,您又跑出来了?”

大娘说:“你——你——我认识。”

小冷说:“能不认识吗,天天找您,天天送您。您儿子就不能看护好吗?”

大娘说:“他忙着赚钱呢。”

三人把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扶上车。

一路上老赵打开他的佛系音乐。警车又变成一座移动的佛堂,吟唱着七星的《佛说》穿街过巷。

“彼岸花开花彼岸,奈何桥怎度奈何,一念地狱天堂,一念人心惶惶,断肠人愁愁断肠,两行怨泪泪两行,一念花开花落,一念是非对错,花开正茂谁来过,花落又是谁的错。”

坐老赵身旁患严重老年痴呆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婆,突然冲旁边听音乐的老赵说:“你是好人啊,谢谢你们呐。”

一句话让疲惫不堪的王小山湿了眼。

小冷说:“一天见那么多报警人,终于碰上一个正常的。”

老赵说:“老人家,你不要总往外面跑啊,在家好好陪儿子,跑出去危险的,待在家里,吃好的、喝好的。”

老太婆说:“我去找我老头子。”

小冷说:“她老头子,都不知死多少年了。”

警车在繁华拥挤的城市间穿梭,硬邦邦的楼房挺立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街上。

小冷说:“这看似拥挤的人群,其实隐藏了许多小偷、坏蛋。这看似太平的街道,其实每时每刻都有坏人在作案。人间真是不太平啊。”

老赵说:“公安就是守护神、守夜人,在普度众生。我们就是佛。”

 

5

所长打来电话,让王小山快回所里。

绿衣女子的老公尹俊,果然打电话投诉了王小山出,戒指丢一天也没找回来,你们就这样服务人民吗?

所长把王小山喊办公室问,怎么回事,不要搞事情嘛。

王小山说:我哪里要搞事情了,是他在搞事情。

所长听清来龙去脉,说明天早晨下班,你先别休息了,去老头家问问。

刚离开所长办公室,又有路人报警。

冷少爷说:得,又开张了。

这次的报警人是个酒鬼,而且很有社会公德心。

警车到现场。

一个其貌不扬的酒鬼,挂着醒人耳目的酒糟鼻说:你们看,这么大个坑,井盖开裂却没人管?这些砖头,还是我搬来的呢,下班骑车掉里面,会死人的。

酒鬼虽醉,但眼神毒辣、逻辑清晰、理念超前,已经想到掉坑里死人的可能。别说,井盖还真破裂,一半已掉入坑内。坑口有几块砖头围绕摆放,提醒路人。每天来往的行人,都见怪不怪,却只有一个酒鬼觉得奇怪。

老赵表扬他做的不错。

酒糟鼻得意起来,晃晃悠悠站马路边,还学起交警指挥交通,指引骑车的路人避让井坑。王小山忙劝说哥您赶紧回家吧,你晃晃悠悠站路边,不等别人掉坑里,你先掉下去了。

王小山联系政府服务热线,告知路政部门前来修理。

警车返程回所。

王小山说:忙乎一天,根本就没有一个案发现场。

冷少爷敢于批评每一个人,包括不苟言笑的派出所所长。更别说大他十来岁却初来乍到的王营长了。

冷少爷说:王营长你在部队待太久了,与社会都脱节了。光我们一个小小的派出所,平均每天就接到三四十多个110,一年下来有一万多个110,无边无际啊。现在的人,万事找公安,不管啥事都打110,其实好多报警电话根本就不属公安管。

难怪冷少爷的微信名叫“无边无际”。

冷少爷说:居民家漏水,不找自来水公司却找110,煤气管漏气,不找煤气公司也找110,忘带钥匙开不了门,不找开锁公司也找110,小摊贩占道经营,不找城管也找110。反正有啥困难都找110,都以为公安是把万能钥匙。”

老赵连说:“小冷你出警出得都快有心理疾病了,太暴躁了,要静心。”

小冷不服地说:“我不是暴躁,我是在爆料。”

老赵说:不过细想,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我小时候,这些事都归村长管,现在,村长有事儿都报警,沧海桑田啊。

叮咚,又有人报警,“发现车辆占道”。

小冷无心多言,撇着嘴将车掉头,返回现场,却大跌眼镜。

酒糟鼻居然从井盖处晃悠了二百米,又发现一个新的社会问题。

“你们看,这个奔驰,怎么能停在盲人道上呢?万一哪个盲人从这里路过,会撞死的。”

王小山痛苦地皱眉道:哥,这条道上一万年也没一个盲人路过,你就别操心了。

酒糟鼻说:“那这奔驰停到盲人道算不算违停?”一句话把王小山也问住了。可这归交警管啊。王小山好声相劝,“我们马上让它挪车,你先回家,这里放心交给我们吧。”

酒糟鼻摇头晃脑地说:“不要忽悠我啊,市长都忽悠不了我,我会再来的。”然后他霸气十足地挥手横扫整条街道,“瞧瞧这条街,都被你们管成个啥样了?”

王小山差点惊掉下巴,这条街?我想管也没权啊。眼前这位貌不惊人却语出惊人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回程的路上,老赵也无奈地说:一个离婚两次的无业游民,也不上班,整天晃荡喝酒买彩票和报警。

王小山说: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冷少爷说:有什么故事,招人恨。

老赵说:小冷,跟你说了,要学会体恤众生。

小冷说:他满大街的找茬,他咋不体恤一下我啊?

叮咚。

王小山说:啊呀,别说了,又来活了。

警车在一个又一个110中奔波到傍晚。

雪白的警车穿梭在夕照的车流中,火热又血红,温暖又坚强,顶部红蓝闪烁的警灯,仿佛在不知疲倦地警示人间,正义邪恶,泾渭分明。

各单位都开始下班回家,而这三个横跨“老中青”的男人,却同乘一辆警车,混杂在归途的车流中。警车恍如一匹白马,闪过一道白光,从尘世间驰过。

冷少爷望着滚滚车流说道:“这人间有数不清的的110,不知我能拯救谁,谁又来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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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东海,内蒙古托克托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空军文艺》《啄木鸟》发表中短篇小说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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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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