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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案,与汽车有关

来源:网投 作者:雷毅

汽车堵在高架路上。

这时你如果透过车窗抬眼望去,望着悠悠漂浮在半空中的白云;望着白云下一幢幢兀然矗立的高楼;望着从高楼之间蜿蜒穿过的高架道路;望着停在高架路上排成长列的汽车,你就会觉得天地之间的一切物质仿佛都凝固了。惟有意识,随着时间缓慢流逝……

假如有一个谋财害命之后急于驾车逃跑的凶犯,此时此刻也被堵在这悬空的高架路上,那么,他一定会领悟“时间就是金钱,就是生命”这句话的终极含义了。

当然,这只是你困坐在狭小的车体内偶尔想到的情节,意识流里不知不觉地渗出一丝带有文学色彩的极端情绪。

文学确实需要想象力,你能从汽车联想到凶杀,这表明你已经找到了写侦探小说的基本元素。因为汽车完全有资格归入凶器一类,有确凿的数据证明:汽车轧死的人比子弹炮弹导弹打死的还要多。更有趣的是,你竟然联想到了被传统侦探小说所忽略的,却与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有着密切关系的要素——汽车,还是凶手逃离现场摆脱追捕的工具。

人类社会已经发展到要为争抢能源而发动战争的高级阶段了,你如果还热衷于描述一宗发生在封闭式环境中的案件,让凶手杀人后坐等在现场,当面聆听侦探或警察作一番逻辑缜密的推理之后束手就擒,那无疑是在与广大读者开缺乏现代意识的玩笑。

从流水线上复制下来的一辆辆汽车,不仅早已载着凶手逃出了传统侦探小说设置好的框范,而且借助电影和电视,在现代人的眼皮底下横冲直撞,腾空翻转,起火爆炸……顺利完成了从智力向暴力的商业性转化。

因此,你如果依然执着地想用逻辑推理来查获凶手,那么,在你绞尽脑汁构思凶手如何杀人警察如何破案的同时,必先破解汽车带来的难题:既要从传统侦探小说的俗套中解脱出来,又要避免写成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疯狂追逐的警匪片剧本。

此刻,汽车被堵在高架路上,正是你构思具有新世纪特色的侦探小说的最佳时机。悬停于半空,你的身体限制在车内,但眼睛却能高瞻远瞩,上下求索……让漂浮在天空中变幻莫测的白云,承载起你无穷的想象力……

汽车在高架路上进退不得,这无须推理,肯定是汽车太多,流量已经达到饱和状态了。如果你一定要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那么,汽车太多恰恰又是高架路造成的。

高架道路实际上传递着双重信息,但人们的思路却是耿直的单行道,狭窄而且不愿意转弯。他们只欣喜地看到城市道路的立体化和交通设施的现代化,误以为这就是一种不顾一切快速前行的召唤,而偏偏忘记了建造高架路的本意是为了缓解拥堵。

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们以更大的热情争相买车,似乎决意要将高架路也堵死而后快。(快者,爽也,而非迅速)。

如果要找实例来论证这一观点,那就请你把目光转过来。看到了吗?前面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请先记住它的牌号——A7086,然后再认识一下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身材高大但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他名叫陆思久。坐在身旁的那个胖女人当然是他的妻子了。夫妻两人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的一条街道旁开了一家小餐馆,平时从早忙到晚,难得有出行的闲暇,可是这辆面包车却是他们最近购买的。

按照现代人的理念,事物都是应该分类的。拥堵在高架路上的汽车,有公车私车,客车货车,当然也有公车私用客货两用的。但是,以人为本来考察买车的目的,其实只分为使用需求与心理需求两大类。陆思久显然属于后者,他最熟悉这样的广告词:凯迪拉克,满足您的操控欲望;劳斯莱司,让您体验完美人生……

陆思久70年代曾在离都市40多公里的一个国营农场里当过6年拖拉机手。一个寒风飕飕的早晨,他驾驶着连队里唯一的一辆手扶拖拉机,从一排排拿着铁锹扁担的农工跟前缓缓经过,他们连队的最高领导则披着破大衣站立在他身后,高高地挥起手,检阅去海滩边参加围垦的队伍。

陆思久不止一次绘声绘色地对妻子说起他一生中最感荣耀的这件事。他妻子每次听完便哈哈大笑一阵:你们脑神经都短路了。陆思久被笑得有些羞恼,更有些不被理解的苦闷。那时在农场开拖拉机是多么让人艳羡的事啊!有多少比她苗条比她温柔的女职工,为搭乘他的拖拉机到附近的小镇上去买东西,争先恐后地讨好他。

当然,那都是刚刚过去的20世纪的往事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总是要受时代的局限,等到与时俱进之后,才会反省当时的愚昧,然后再追随一轮新的时尚。

陆思久的脑神经基本没有搭错线,对于生活,他的思路一直很清晰。“上山下乡”运动结束不久,他就从农场返城了,返城后不久就结了婚,结婚后不久就开起了小餐馆。先是卖“三黄鸡”,后来经营火锅,如今轮到了香辣蟹……多年来,他迎合着都市人的流行口味,在餐营业的潮汐中起起落落……然而,驾驶装有轮子的机械急速奔驰的快感却与青春岁月中的所有乐趣一样,始终原汁原味地保留在他的记忆中。

最初站在小餐馆里一刀一刀斩“三黄鸡”时,陆思久还只能回味在农场开拖拉机的美妙感觉;等到生猛海鲜风靡时,他开始用羡慕的眼光去看停在店门外的私家车;而现在香辣蟹横行,电视和杂志上的汽车广告已经对他具有致命的诱惑了。

终于有一天,陆思久鼓足勇气吞吞吐吐地向妻子提出,想买下一辆旧面包车。一向精明的妻子居然没有一口拒绝,而是问起了车的价格。陆思久忙用推销员似的激情和语调向她介绍起来,这是一辆八成新的面包车,白色,很纯洁……丰田,日本车很省油……

妻子居然像当初听他表达爱意一样,陶醉得二话不说就同意买了。这让陆思久喜出望外,觉得比当初说服她嫁给自己更有成就感。

其实,20世纪80年代结婚的都市女人都曾有过类似的心理需求,她们的嫁妆里一定要堆放着六条八条的棉被,闪亮的绸缎被面将鸽笼一样狭小的新房照耀得五彩缤纷,也映衬着她们满足的神情。如果少了,她们就会脸上无光,甚至抱憾一生。

你如果在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过后的第一个艳阳天里,看到家门口或阳台上晾晒着一条条崭新的棉被,就会对这种虚荣的群体意识有最直观的认识了。

如今的汽车就像当年的绸缎面被子,在女人的心目中,不仅仅是交通工具,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家的档次,也跻身于可以奢侈的一族了。

今天是陆思久的母亲七十八岁生日,夫妻两人开着那辆面包车前去祝寿,不料堵在了高架路上。妻子便开始埋怨丈夫:买一只生日蛋糕还要挑什么品牌,不仅在闹市中心多付停车费,还陷入了行车的高峰时段。

陆思久理解妻子的心态,新鲜感和优越感已经减弱,便滋生出在太阳光下晾晒棉被时的厌烦情绪,没有了坐在车里苦等的耐力。他的目光不敢直接去看妻子的脸色,便懦弱地低垂下来,落在里程表上。心里一怔,昨晚凌亮借用这辆车竟然行驶了80多公里!

陆思久心虚地朝妻子斜了一眼,要是让她发觉,肯定会将自己骂得狗血喷头。因为她对凌亮一直很反感。

陆思久与凌亮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原先是斜对门的邻居。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和凌亮的姐姐凌怡就是同班同学。大概是在进入初中的第三个学期,陆思久就觉得凌怡其实也算漂亮的,偷偷看她的眼神里就有了许多的色彩。

中学毕业,两人都分配去了国营农场,凌怡的母亲含着眼泪请身材高大四肢发达的陆思久照顾她那弱不禁风的女儿。陆思久顿时涌起一股义不容辞的豪情,连声答应。凌怡在农场得到他不少照顾,凌亮放暑假来姐姐那里玩,陆思久待他就像自家人,晚上让他睡在自己的宿舍里……

坐在身边的妻子咔哧咔哧啃嚼苹果的响声,打断了陆思久对青春往事的回忆。

她当然不知道陆思久与凌家有过一层微妙的关系。她警告丈夫不要与凌亮交往,是因为凌亮不务正业,还赌博。离婚之后把父母留给他的老房子也卖掉了。

两年前,整条弄堂的房子要拆迁,每家都能得到一笔动迁费。凌亮听说后懊悔当初房子卖得太便宜,就理直气壮地找上门,要原价收回来,还威胁说要放火把房子烧掉。买下他房子的人害怕玉石俱焚,最终气馁,又补给他三万元……

妻子将苹果核扔出车窗,清空了的嘴巴又开始埋怨起来,使陆思久不得不再次把头垂下来,目光又掉落在里程表上,看到昨晚凌亮借用这辆车确实行驶了80公里。

虽然后来凌怡远嫁日本,陆思久最终没有成为凌亮的姐夫,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凌亮经常到他的小餐馆来吃客饭,每次来都会说,是宾馆酒店里的鲍鱼鱼翅吃腻了,需要换换口味。

前几天凌亮在啃干净一块红烧大排后,边喝紫菜汤边告诉陆思久,他与人合伙在做古玩生意,看上了两只唐朝的红木太师椅,转手就能赚大钱。但现金不够,开口要借两万元钱。陆思久慌忙推出爱妻作挡箭牌,说家里的钱全由她掌控,他攒私房钱都不敢。凌亮心有不甘,但也无奈,拿着牙签走了。昨天傍晚他突然又来了,要借用面包车。陆思久还想推出挡箭牌,但妻子儿子都没有考驾驶执照,真的无法再拒绝了。

没想到凌亮一借就行驶了80多公里。陆思久看里程表看得心疼不已,就将目光转移到了油量表上。见凌亮把油加满了,心理才稍感平衡。

这时,坐在身旁的妻子突然把头颈一伸,眼睛盯在挡风玻璃上。

陆思久觉得奇怪:在看什么?女人指了指雨刮器右上方,有两点绿豆大小的污斑沾在玻璃上。陆思久也凝目细看,看出那污斑里有极小极薄的翅膀,哦,那是两只撞死的飞虫。

谁会把虫的尸体与人的尸体想到一起去呢?陆思久当然也不会。不过他妻子却嫌恶地抓起擦车布塞给丈夫,要他趁车流还没有蠕动,开门下去,让玻璃上的虫子尽快从她眼前消失。

汽车堵在高架路上,时间一长,人的心情必然会很烦躁、很郁闷。

你如果想排遣掉一些烦闷,那就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吧。或许你马上会听到,在广告的背景音乐里,有个柔美的声音正在向你介绍一款名车的造型:它的前灯,犹如含情脉脉的双瞳……而车尾的设计,则参照了美女臀部的性感曲线……全身各部位无不散发着极富挑战的活力……

陆思久的妻子很赞同这种拟人化的比喻。买这辆二手面包车时她就提醒丈夫:汽车就像人,染过发化过妆外貌当然就靓丽了。但要是B超CT一齐检验,或许会查出一身的毛病。

陆思久似乎比她更内行:汽车要上牌照,就像人要报户口,上了牌照就发行车证,就像人的身份证。任凭你涂脂抹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芳龄,但毕竟是隐瞒不过的。

听到这样的话,女人顿时受了刺激,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买了车,你可以带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出去兜风了!

陆思久既慌张又无奈,还很委屈。他不就是一辆长期超载又缺乏保养的汽车吗?白天开足马力奔忙,夜晚上床就像停进了检测站。妻子就是检验员,经常嘲笑他性能太差,爬坡总是熄火。他哪里还有实力带别的女人出去兜风?

其实最与汽车相似的,是人有惯性的思维。长期以来,人们总是习惯用汽车来观照时间与距离的关系,以确定是“远”还是“近”。只是过去参照公交车的时速和停靠车站的次数,如今则换成了私家车。

因为买了车,远和近的概念发生了变化,陆思久便萌生了回农场作一次故地重游的念头。但是,他哪里知道,在农场的派出所里有一位名叫吴琦的警察,此时正在为汽车而伤神。  

吴琦肃立在长长的警戒带旁边,看着一辆又一辆挂着警字牌照的汽车陆续驶过来,他的心理压力也在一阵一阵加重。

凡是做过交通警的人对这类汽车都很熟悉:其中有刑侦大队的现场勘察车,刑科所法医的车,还有局长的专车……这些承载特定人物的车辆,如果在同一时间段内朝着同一地点驶来,那只能有一种解释:那里发生了凶杀大案。

这是在距离市区40多公里,靠近海湾的一个国营农场的居民新村里。

这国营农场已建成四十多年了。与祖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相比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演绎过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

吴琦一家祖孙三代当年就居住在与农场一河之隔的小村庄里。从懂事那一天起,他就经常跟着祖父到小镇上去,拿自家饲养的鸡和这些鸡所生的蛋,从农场知青手里换取粮票。

吴琦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少年时代所看到过的情景:在柴油机嘭嘭嘭嘭的震响中,满满一拖拉机的农场知青,沿着小镇的街道行驶过来。不等拖拉机停稳,男男女女就纷纷跳下来,涌向街道两边摆放着鸡、鸭、蛋、虾、蟹的摊子,七嘴八舌的问,七手八脚的拿,乱作一团。祖父一边搂着目瞪口呆的吴琦,一边与他们讨价还价。

只有那个驾驶手扶拖拉机的人,耳朵上搁着男知青递来的香烟,嘴巴里嚼着女知青给的饼干,从容地背着手,手里拿着Z字形的铁摇把,在街边的商店外面慢慢踱过去,又踱过来。他是经常来镇上的,所以很淡定。

在那个年代,吴琦的祖父他们总是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河对岸高高耸立的碉堡似的水塔,和一排排军营似的宿舍。当时他们最向往的就是能进国营农场当职工,有工资,有粮票。  

然而,从80年代开始,随着国家形势不断发生变化,人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多,向往的也远远不止眼前的农场了。

吴琦读完初中就去报考了警校,毕业出来当了一名交通警。先是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后来又驾驶警车在路上巡逻,查处违章。与各种性能的汽车和各种性格的司机打了十几年交道之后,他最终被调到了农场派出所。

你如果问他:是否圆了少年时代的梦了?吴琦会感慨地朝你苦笑一笑。

是的,农场早已今非昔比了。自从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随着历史的潮流退回城市之后,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只留下了一派现代意义上的荒芜景象。当年为在农场结婚的知青而建造的居民楼里,如今只有下岗职工和退休老人进进出出。他们用消失了激情的迟缓行动向世界宣告,一度朝气蓬勃的国营农场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吴琦的苦笑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早已不在农场对面的小村庄里居住,而是在县城安家落户结婚生子了。

或许是儿时的情结依然留存在心,吴琦在农场派出所里一直以工作认真获得好评,他心情也很不错。唯一让他烦恼的是,从县城到农场上下班路途太远。于是,他比一般的人更早关注私家车普及的速度和价格的变化。

当吴琦想拥有的那辆轿车还只有四个轮子在脑海里空转,连方向盘都还没有找到的时候,却看到农场里的手扶拖拉机越来越少,汽车渐渐多了起来。它们横七竖八的停放在居民新村里。除了几辆有TAXI标志的轿车外,其余都是卡车,体型庞大而且笨拙,明显带有拖拉机的基因。沾着泥土的轮胎在路面上留下粗犷的车辙,仿佛在证明:汽车与人一样,并不都是享乐型的,有的只是一种生产资料,谋生的工具。

就象辛苦劳作的人夜晚睡觉会打呼噜,停在新村里的大卡车没等天亮就隆隆地启动。有居民就向吴琦投诉说,刚睡下就被汽车的发动机吵醒,吵醒后再入睡就困难了。

吴琦不仅在居民新村里竖起过几块“有困难,找民警”的标语牌,而且派出所里只有他当过交通警,凡是发生在农场自建道路上的车撞车,车撞人,人撞车(喝醉酒的人撞停在路边的车)的事故都由他受理解决。

因此,接到与汽车有关的投诉,吴琦就责无旁贷地来居委会找主任了,要商量解决问题的方案。不料主任没听他说完,就冲动地嚷起来:投诉的人肯定通宵打麻将赌博,所以才会说“刚睡下”就被吵醒。

吴琦知道主任的外甥最近也买了一辆卡车搞运输,她当然立场鲜明地站在汽车发动机一边,武断地推理出投诉的人都有赌博嫌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吴琦善解人意地笑笑。接着,他又为草木担忧了。人睡眠不足倒也罢了,但汽车在新村里乱停乱开,撞断树干轧坍花坛,实在令人心疼。

这一席话让主任幡然醒悟,她意识到在自己管辖的地盘内,唯一能与任何高档住宅区比拼的,就是那些与居民一样苍老的大树,还有比那秃顶的头发更繁茂,比灰白胡子更缤纷的花草了。于是她理智地泡来一杯香茶,让吴琦提神醒脑,想出一个管理汽车的好方法来。

不久,居民们便看到吴琦拎着白漆桶,在楼房四周的空地上划出了一个个规范的车位。宣传栏里也贴出了他拟写的告示,要求大卡车停在居民新村外,中小型车停在他划定的不影响人休息,不妨碍花草生长的位置上。

主任满意地笑了,在居民们面前称赞吴琦性格温和,办事细致,非常适宜做现代警察。

其实,吴琦并没有善于创新的现代理念,他只有把一件事情做好并做到底的耐心和韧劲。车位划定之后,吴琦又天天到居民新村里来巡视,以检验自己的工作是否有成效。

就在今天上午,他巡视到12号楼前,看见一辆客货两用车斜停在花坛边,后轮轧断了一丛碧绿的冬青,吴琦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敲开了客货两用车司机的家门,温和地责问他:是不是为图方便,就不按规定停车了?司机一脸无辜地说:他昨晚回家见车位被占,就只能停在家门口了。

吴琦是经过实地调查后,才开始划车位的。他知道,居民新村西北角这六幢楼里,除了客货两用车之外,只有老石开一辆出租车,再也没有别的车了。但是司机却再三声称,他没有必要欺骗警察,昨晚确实有人占用了他的车位,并说是一辆崭新的奥迪。

奥迪?还是崭新的。莫非有人把借来的高档轿车开回家向周围邻居炫耀?吴琦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但既然司机声称没有必要欺骗警察,那警察也没有必要不相信司机的话。

当吴琦站在12号楼前的花坛边,谆谆教导客货两用车司机要规范停车时,哪里会想到,就在前面7号楼底层的一间房子里,正躺着一具渐渐僵硬的尸体。

发生凶杀大案了,挂警字牌照的车纷纷赶来,局长也到了。人死在吴琦的管段内,他自然会觉得是自己惊动了这些大驾,他们的光临,让吴琦心情沉重,沮丧不已。

阳光无力地斜照在楼房西侧那片陈旧的墙面上,几只不知名的杂鸟也像受了惊扰,不安地在绿影重叠的树叶间叽叽喳喳乱叫。在7号楼门外围观的居民终于看到,勘察完现场的刑侦技术员手里提着器材从里面走出来,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开走了。吴琦在鸟儿的鸣叫声和人们的议论声里默默地收起警戒带,走回到了派出所。

挂警字牌照的汽车全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里,摆开了一副临战的阵势。

在接下来的案情分析会上,身穿便装的刑警们犹如足球队里充满信心的前锋,摩拳擦掌准备上场,要一脚攻破对方的球门。而穿着制服的吴琦,就像刚丢失了一球的守门员,情绪低落,却又不能下场调整心情,只好强打精神面对严峻的局势。

死者是住在居民新村7号楼底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姓戚。法医不用他开口,只需看他的伤口就知道了,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用榔头砸碎头颅致死的。而且根据他胃里食物消化的程度,推断出死亡时间是在昨天晚上的九点到十一点钟之间。

刑侦技术员也和法医差不多神奇,他一看7号楼底层的前后门窗都完好无损,就知道凶手和姓戚的老人很熟悉,否则老人怎么会开门让他进屋呢?杀人之后,凶手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四处搜寻,连旧棉被和枕头套也都扯开翻看过了,十有八九是在找钱,或值钱的东西……但老人究竟藏有多少钱和其他贵重物品,那要问他的亲属才能知道……

法医和技术员的分析,既客观又专业,让吴琦极其佩服。但他也知道,这时肯定有许多不懂专业的居民,还聚集在新村的楼房外和路旁的商店里,他们以各种各样夸张的表情和语气议论着这起凶杀案。使得五月下旬这个温暖的黄昏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惊恐不安的血腥气。

既然法医和技术员说凶手可能与老人关系不错,大家就很想听听,管这个居民新村的吴琦能提供多少破案线索。

吴琦以前总是聆听局长的讲话,今天要他讲话给局长听,便失去了平时的从容和机敏,他支支吾吾地说:7号楼里的被害老人正好姓戚,出生年月是……属狗,两年前从市区搬迁来农场居住的……他孤身一人,从不出远门。偶尔会到附近的河边钓钓鱼……还有,他在天井里种了两株葡萄,葡萄藤爬到隔壁,邻居也摘葡萄吃……所以邻里关系很好。也没有听到他得罪过什么人……

细节能够决定成败。虽然许多教人如何成才如何成功的书上都这样说。但钓鱼不是偷盗,葡萄也不是毒品,对于破案来说,吴琦提供的信息确实太没有价值。他受了批评,愧疚地低下头,觉得很对不住自己年迈的祖父。

他老人家如今还居住在与农场一河之隔的老宅里,因为健在,以为什么时候想去看就能看到,吴琦平时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调到农场派出所之后没有经常去探望他。对于亲爱的祖父的生活状况,或许比那个被害的老头了解得还少呢。

汽车是城市化的标志。

过去人们常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似乎成了一种哲理。而如今的说法却是:地上本来有路,很多人不愿意走了(都要坐车),也就造了高架路。高架路不是让人走的,似乎与无车族无关。其实不然,横亘在行人头顶的高架路,不仅改变了都市的景观,也改变了居民的生活。

每当陆思久开着那辆A7086面包车经过高架路东侧那片新建的绿地时,他总会扭转脸朝车外张望。他并不是想借郁郁葱葱的绿叶滋润一下倦涩的眼球,而是这里曾经有过一条弄堂,他从出生到结婚,居住了将近三十年,如今已带着他早年的记忆埋在这高架路的阴影底下了。

弄堂是两年前拆迁的,当时他母亲老泪纵横,好几代人居住过的老房子铲平了,和睦相处的邻居分离了,难免伤感。陆思久正是怕母亲搬到新的住宅会感到孤单寂寞,才经常开着车去探望她。每当经过这里时,他总是要望上一眼,犹如在凭吊遗迹。

陆思久的母亲前几天刚过了七十八岁生日,身体依然健朗,看到儿子总是唠唠叨叨讲个不停。陆思久曾经对妻子说过,他很乐意听母亲的唠叨,这唠叨声里有精神抖擞,还有他自幼熟悉的亲切感。可是他妻子只认同一半,说唠叨声里确实有精神抖擞,但没有亲切感。就像汽车的噪音,虽然也算城市繁华的一种气息,但是太烦人。

大凡喜欢欣赏音乐的人往往只注重曲调的优美,而不大会去研判歌词的雅俗,陆思久对于母亲唠叨的内容一向不大在意。如果母亲在唠叨中夹着一两句提问,他也是有口无心地漫应几声,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但今天,陆思久却被母亲的唠叨声震惊了。

人老了就象一棵草,没用了。母亲哀伤地告诉他:原先住在他家隔壁的戚老伯死了,而且死得很惨,是被人杀死的!

他们家与戚老伯做了几十年的邻居,陆思久小时候经常到戚老伯家里去玩。那时戚老伯还是个中年人,虽然妻子去世早,又没有子女,但他的生活很有情趣,种花,养鸽子,斗蟋蟀……据说他有一只蟋蟀盆是乾隆皇帝用过的。大约是下江南微服私访时带出宫来的,不知怎么会流落到了戚老伯的手里。

由于戚老伯孤身一人,当初拆迁时按户口发放的动迁费不足以让他在市区购买一间哪怕最小的旧房子。动迁组里有一个工作人员听他的姐姐说起过:她听单位里一个同事说,他的姐姐姐夫为了让孩子在市区读书,从农场搬出来,在靠近学校的地段借房子居住。把农场里的房子卖掉了。

这位有心的工作人员于是就去打听,打听到农场里有许多知青留下的空房子,价格很便宜。于是告诉了动迁组的负责人,就派人来向老伯做广告:乡下空气清爽,不像市区从早到晚有汽车在排放废气;乡下幽静,没有汽车喇叭声吵得人头昏脑胀;乡下蔬菜新鲜,直接从地里一棵一棵挖出来就烧了吃,不用一车一车远距离运送到菜场……

戚老伯虽然对污染指数和噪音分贝弄不太清楚,但对汽车的危害却是深有感触的。

戚老伯患有心脏病,有一天,不知谁把一辆装有防盗报警器的轿车停在他家的窗户下。半夜里下起了雷阵雨,雷一响,报警器也响,轰隆隆的雷声里夹着哇哇哇的报警声,让人联想到无数巡航导弹围着一个伊拉克小孩爆炸。戚老伯说他心痛不已,难过到天亮。

动迁组的人同情地安慰老伯:你今后再也不会受汽车的折磨了,在农场里听到的只有鸟叫。听到有鸟叫,戚老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当年在阳台上养过许多鸽子,其中一只从敦煌放飞回家,还登过报纸呢。动迁组里有一位到敦煌旅游过,当即就赞叹不已,先赞美鸽子,后又感叹敦煌莫高窟里的壁画和雕像,都被风沙侵蚀得残破不全了。

其他几位也附和着,对空调房间里的人和暖棚里的蔬菜作了一番议论。最后都很羡慕地表示,如果不是工作单位和妻儿老小在市区,他们早就住到乡下去享受田园风光了。

戚老伯终于被说动了,带着买房子余下的几万元钱去农场安度晚年了。陆思久得知消息便开玩笑说:戚老伯也象当年他和凌怡那样“上山下乡”去了。过后他还感到有些遗憾,老伯搬家时,怎么没有跟着他一起回农场看看呢?

如今闻听戚老伯在农场遇害,陆思久不能不感到震惊。在他的记忆中,农场里偷鸡摸狗酗酒打架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杀人却很少有。

母亲还在哀伤地唠叨:什么“好人一生平安”,不过是歌里唱得好听。弄堂里的邻居谁不知道戚老伯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她还记得,当年斜对门凌家的小儿子凌亮出生时,正是隆冬季节的深夜十一点钟。60年代哪里像今天,有这么多出租车在马路上兜来兜去?凌家人急得团团转,幸亏戚老伯把里弄生产组那辆送货的“黄鱼车”推来,才使凌亮平安降生在医院里。

陆思久问母亲:怎么知道戚老伯是被人杀死的?母亲回答说:警察都来调查过了,还打听老伯有没有亲属住在本市。她还记得,前几年戚老伯有个远房亲戚从江北老家出来打工,曾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日子,可能现在还没有回老家。于是她就告诉了警察,他们是有办法找到的。

陆思久回到家,在晚饭桌上神情肃穆地喝了几口啤酒,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女人讥笑地用鸡爪点点他:你不是一直想回农场看看吗,现在还敢去吗?仿佛去农场不是故地重游,而是去探险。

陆思久不以为然地吐出一根鸡骨头:外国电影里警察和绑匪在马路上枪战,汽车发疯一样在人群中乱窜,翻两个跟斗撞进商店,这么危险,人们不是还拼命想出国?

女人不屑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上的酱油:农场能和外国比吗?陆思久毫不示弱:你以为外国人都是富翁啊?他说这句话时狠狠地撕啃着一段鸡颈,又想起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凌怡。

凌怡到农场的第四年,父亲去世了,她就回了市区。不到半年就在母亲的包办下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日本人,出国去了。陆思久很伤感。后来听到凌亮在背后嘲讽他母亲象患了老年痴呆症,竟然不知道那日本人是个家住海边的渔民,根本不是富翁。凌怡的母亲也痛悔不已,但在邻居面前却要强颜欢笑地掩饰,大概是过度郁闷,不久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

女人没有洞悉陆思久微妙的心理活动,对丈夫家的老邻居被害也不很在意。

然而到了半夜十二点钟,陆思久在睡梦中突然被推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地发现妻子目光炯炯地俯看着他。陆思久差点惊叫起来,颤抖着问:你……你怎么了?女人显得很急迫地问他:戚老伯死了,他农场里的房子怎么办?

原来为了这事情。陆思久被搅断美梦,心里十分恼火,又不敢发作,只得含含糊糊地答道:戚老伯虽然没有子女,但江北老家还有亲戚。前几年有个人还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日子呢。女人得到了答案,这才重重地翻身躺下。嘴里还在嫉妒地咕噜:可便宜那些亲戚了,平白无故得到了一间房子。

女人嫉妒完了便呼呼睡去。陆思久却睡不着了。妻子的话象是一种提示,让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侦探小说。好像有这样的规律:谁在被害人死后得到的利益最大,谁就是凶手。于是他马上又隐隐约约想起,好像听什么人说起过,那个从老家来的亲戚在戚老伯这里住了一段日子后,突然就搬出去了,据说是被戚老伯赶走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为人一向热心的戚老伯无情地将亲戚驱逐出去呢?在妻子发出的一阵阵呼噜声中,陆思久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了许久。

假如你能扇动想象力的翅膀像鸟儿一样飞上天空,从变幻莫测的白云间朝下俯瞰,你就会发现,高架路犹如一条条飘带,萦绕在林立的高楼之间。行驶在上面的一辆辆汽车,就像缀在飘带上的宝石,在阳光下流动着缤纷的色彩。

世界各国品牌的汽车挂着全国各地的牌照聚集在高架路上,向你展示着这座国际大都市海纳百川的襟怀和通达八方的眼界。

那辆崭新的奥迪轿车倘若停在市区新建的高档住宅区内,那是毫不起眼的。但它停在偏远的国营农场的居民新村里,又恰恰是在发生凶杀案的时间段内,这就不能不引起吴琦的注意了。然而,除了客货两用车司机之外,竟然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过这辆奥迪轿车。

吴琦夜晚巡逻来到居民新村,看到一盏盏黯淡的路灯,觉得像老人瞌睡的眼睛,看到印在地面上的一片片模糊的树影,又觉得像老人脸上的寿斑。

确实,农场已经显露出老年社会的特征了:白天在明媚的阳光下随处可见悠然散步的退休老人,但一到天黑都在家里闭门不出了。周围没有宾馆舞厅酒楼茶室,只有一幢幢旧工房,安然地伴随着河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蛙鸣。让人无法相信,在生活节奏快得来不及眨眼的都市的边缘,还有这样一个可以忘却时间的地方。

将近十二点钟了,吴琦在寂静中听到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过了一会,果然看见一辆亮着TAXI顶灯的轿车迎面驶来,便伸手拦住了它。走近车窗才看清开车的正是老石。吴琦关心地说了一句:你这么晚回家,真辛苦啊。老石疲惫地斜了警察一眼:既然知道开出租车辛苦,怎么还拦住车不让人家早点回家睡觉呢?吴琦问他:那天晚上是否见到过一辆奥迪轿车?老石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奥迪轿车是哪来的呢?吴琦皱起了眉头。老石见他似乎要站在车旁破解难题到天亮了,就提醒了一句:去问问8号楼的柏老太吧,她儿子小三在为当官的开车。吴琦说他记得小三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老石冷冷一笑:如今什么都要更新,老婆都能离了再换,别说轿车了。吴琦没心思听他调侃,便抬了抬手,身体往后退一步,看着出租车朝前驶去。

如果凶手是开车来的,停在新村西北角的车位上是最佳的位置,不仅隐蔽,进退也方便。吴琦想起了居委会主任,她一向信奉“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的传统防范理念。看到城镇里的居民小区四周都筑起围墙,只开几扇门进出,十分安全。她也跃跃欲试,很想把自己管辖的范围也用围墙固定下来,牢不可破。但是,她显然缺乏秦始皇那样的权力和财力,筑一道围墙竟比造万里长城还难,至今没有落成。

凶杀案还没有突破,但被害人的尸体在检验过后就可以火化了。警方从戚老伯原来的邻居那里得知,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市区打工,于是通过流动人口信息系统找到了他。在确认他是死者在本市唯一的亲属后,就通知他来农场料理后事。

吴琦接待了这个操外地口音的男青年。见他很淳朴,便简要地谈了一些情况,就带着他来到戚老伯家,清点过后,把门钥匙交付给了他。并关心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那男青年结结巴巴地说,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有什么规矩。他告诉警察:当年在老伯家住过几天,和弄堂里的邻居们关系很好,是不是可以请他们来帮忙料理后事?吴琦说这由你自己决定。

吴琦走出戚老伯的家,正看到隔壁8号楼里的柏老太出来倒垃圾,便走过去向她打听,那天晚上小三是否来过?老太回答说来过。小三是送局长到海滨的“水晶宫”度假村开会,要开三天,他就抽个空过来看望父母了。吴琦又问小三开来的是不是一辆奥迪轿车?老太说她只知道是轿车,奥不奥迪分不清楚。

吴琦问了几句,并没有流露出一点怀疑的意思,柏老太却产生了想法。

第二天下午,吴琦正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受理一个居民自行车被窃的案件,就听楼梯那边有人大声说话。是小三找到派出所来了:那个姓吴的警察呢?他查我开车回家的事,究竟什么意思,啊?吴琦听出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不大不小的火气,也知道顺着楼梯烧上来的火气是朝自己发的。

吴琦在措手不及中领教了柏老太的厉害,她当面很和蔼,但一转身就告诉了儿子。使小三误认为姓吴的警察怀疑他与杀人案有牵连,于是带着兴师问罪的腔调上门来了。

但在职业生涯中无数次演绎过类似的情节,吴琦早已娴熟了一套可用于即兴发挥的对白。他微微一笑,不急不恼地解释道:因为听12号楼的司机反映,车位被占了,所以向老人家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小三是经常来停车的呢,就专门为他安排一个车位。

这样的一番话不能不让小三感动,感动之余不能不觉得愧疚。他握住吴琦的手,连声说是自己误解了,误解了他的好意。吴琦拍着小三的肩膀,也连声说可以理解,理解他的心情。见吴琦要送他下楼,小三更觉得过意不去,但吴琦热情似火,执意要送。

吴琦放下手头自行车的事,到楼下去看汽车。看见小三现在驾驶的果然是一辆崭新的奥迪。他心里感到有些失望,但脸上依然堆满笑容,还顺口称赞了一句:真是一辆好车啊。

汽车是显示一个人身份的标志嘛。小三心直口快地告诉吴琦:这是他们那位万局长最常引用的名言。在行政级别还没有像军队将校那样用肩章来显露之前,座驾就是唯一的标识。在没有换这辆奥迪之前,万局长外出开会总要他把车停得靠边一点,经常有自惭形秽的不良感觉。

其实,不仅有身价有地位的人特别在意,就是为他们开车的司机也有类似的心态。小三说高档车驾驶起来舒适,停在那里,揩洗得锃亮,别人看到也会羡慕,愿意过来与你搭讪。司机就象保姆,怀里抱着的虽然是主人家的孩子,但听到别人夸赞,也会有六分得意。

小三说笑着坐进车里,回转脸向吴琦抬手告别。吴琦便顺势问他:那天晚上是几点钟离开的?小三回答:将近十点钟了。吴琦点了点头,难怪老石回家没看到这辆奥迪车。

就在小三的奥迪车舒缓优雅地向大门外退出去时,吴琦突然伸手拦了一下。他是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他刚读小学的儿子也能听懂的问题:西北角那排楼房共有两个车位,当晚老石的出租车还没回来,前面应该还空着一个车位,奥迪怎么占了客货两用车的位置?

小三声称,他是见空档就停,根本不管车位是谁家的。

吴琦认为,奥迪应该停在前面那个车位,离家门更近。

小三笑着反问:如果前面车位空着,会不往前停?

吴琦振奋了一下:那么,前面果然停着一辆车!

小三点点头:嗯,是有一辆车。

吴琦故意问:是不是出租车?

小三摇摇头:出租车装着顶灯,一眼就认得出。那天停在前面的不是TAXI,是一辆面包车。

吴琦继续追问:什么车牌号?

小三却开始调侃:除了交通警,谁会有这种好习惯?何况那只是一辆破车,又不是宝马奔驰法拉利,谁会去欣赏?

吴琦固执地认为,不管什么车,看上去总是有一些特征的。

小三仔细回想起来,那是一辆丰田面包车,白颜色的。

吴琦发出最后一问:看到那辆车还能认出来吗?

小三搔搔头皮,显得毫无把握。

不记住车牌号码总是难以确认。吴琦当交通警时也强记过几辆肇事后逃逸的车辆的特征,但从来没有在马路上一眼发现过。

虽然缺乏信心,但有些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吴琦找到了居委会主任,请她帮助查一下,有谁曾将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新村里?

隔了一天,主任就向他反馈:本新村没有人停过面包车。吴琦对于居委会的工作效率有些吃惊:这么快就查清了?主任说她是联合了退管会,发动全体退休老人上门查问的,除了空房子,每家每户都问到了。

吴琦有点不悦,调查案情这种事应该派有经验的人秘密进行,很慎重。而现在这样……他想起了那位敏感多疑的柏老太,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人们的心理需求加速了自行车社会向汽车社会跨越的速度,但一些有实际需求的人却还没有提升买车的热情。他们用过于理性的思维来看待过于浮躁的社会现状,于是计算出,用购买一辆轿车的钱去坐出租车,可以绕地球好几圈。而且这只地球上已经有人为争抢石油打起来了。

然而,从仿生学的角度看,汽车是人腿功能的强化和延伸,腿当然应该长在自己身上。如果说没有车或车坏了犹如截了腿或患了小儿麻痹症,有诸多不便,那么,坐出租车等于是让别人背着走了。

陆思久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当年在戚老伯家里住过的那个远房亲戚找来了,想请几位老邻居帮忙料理戚老伯的后事。母亲说她腿脚不便,是力不从心了,但已经答应让儿子开面包车送大家去。因为戚老伯死在农场,大殓也只能在远郊的火葬场了。

这就是自己有车的方便了。陆思久将母亲的意思转告给妻子。女人不满地咕噜着: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不但热心,而且大方。陆思久知道她心疼汽油费,刚想劝慰两句,不料引火烧身,被她狠很地瞪了一眼:你日思夜想着要去,农场里有谁在吸引你啊?陆思久觉得她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便鼓足勇气慢慢地走出去洗车,第一次让女人的斥责戛然而止。就像飙车到一半突然刹住,没有尽兴。

定下了戚老伯大殓的日期,陆思久也从母亲口中了解了当年的一些细节:原来那个远房亲戚在老伯家住得比较舒适,便有了憧憬,想在弄堂口摆个修自行车摊,好自食其力地生活下去。戚老伯察觉他是想长期居住,就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邻居们都觉得这个青年老实勤快,让他住着也好互相有个照顾。戚老伯却自有一套逻辑:让他临时住些日子,他会很感激你。要是让他长期住下去,反客为主有了非分之想,就会诅咒你早点死了。

陆思久知道,由于戚老伯没有妻儿,稍微沾一点边的亲戚都想乘虚而入了。而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房子或者钱财,这和凶杀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杀人太残暴,所以要动用《刑法》,继承比较温和,用《民法》就可以了。性质有区别。

大殓那天,陆思久终于和那个外地青年会面了。见他殷勤地给老邻居们发香烟,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神态自然,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杀人犯。然而,陆思久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觉,相隔这么多年重回故地,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面包车驶出了拥挤不堪的市区,沿着公路朝着农场一径驶去,陆思久望着车外明媚的春光,心境也随着野景渐渐开阔了。

是汽车拉近了都市与乡村之间的距离。记得当年他们这批知青去农场,中途要换乘三辆公交车,大半天才能抵达。而如今只用一个半小时,面包车就驶入农场的地界了。那外地青年请陆思久先去派出所,他要向那个姓吴的警察打声招呼。

此时的吴琦正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调解一起纠纷。如果他正巧转过脸将目光投向大门口,那就会惊诧地看到,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那辆白色丰田面包车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然而,他正被一片吵嚷声搅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闲暇朝窗外望一眼。

汽车越来越多,与汽车有关的事故也越来越多,而且都是新类型的。今天的这场纠纷,起因是一辆卡车轧死了一条宠物狗,那养狗的女人如丧考妣,嚎啕痛哭,恨不得要司机偿命。而卡车司机认为是那畜生不遵守交通规则,在机动车道上乱窜,应该由它负全责。

吴琦对司机开导说:对死者是不应再多加指责的,何况它的生命被剥夺了,毕竟也是悲剧。又对女人劝解了一番:狗死不能复生,应该节哀顺变。

终于把双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准备进入调解的关键环节,谈赔偿的数额了,不料又是一波争吵。女人说,司机当着她的面将心爱的狗狗轧得血肉模糊,使她深受刺激,必须还要精神损失费。司机一听也反唇相讥:是不是还要丧葬费啊?

就在吴琦口干舌燥,只剩耐心,没了信心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好几个人。纠纷的双方这才停止吵嚷,稍事休息。

吴琦一眼就认出,在最前面的那个外地青年,正是被害人戚老伯的亲属。只见他客气地递了一支香烟过来。吴琦平时是不抽烟的,但此时这支烟似乎是对他的一种安慰,一种鼓励,提提精神,继续调解。吴琦接过香烟放在桌子上,关心地问:今天是来料理老人后事的吧?见男青年点点头,便又问他:是否认识去火葬场的路?并提醒他别忘了带上殡葬证。

站在一旁的陆思久看到警察对这外地青年这么客气,怎么可能是他杀死戚老伯的呢?心头的疑云彻底消散了。

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开着面包车直接到了居民新村,默默地走进戚老伯的家。

都是多年的邻居,大家在伤感的叹息声中四下打量,要从屋里的细节来推测戚老伯离开市区以后的生活状态。当看到天井里那两株葡萄时,大家又议论起来。戚老伯在这里的生活依然是那样丰富,他本来就喜欢花鸟鱼虫,他有只蟋蟀盆,还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陆思久站在一旁,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却又说不出这种不安是怎么一回事……

看看时间不早了,大家便转了话题,将老伯大殓时所需的物品一一理出来。陆思久也把思绪转到另一个问题上。他犹豫地走到那青年身旁低声说:去火葬场还有一段路程,车上的油可能不够。对方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让他快去找加油站。

吴琦坐在椅子上,身心俱疲。区区一起小纠纷要调解许久才能了结。人们在影视片里看到的警察,不是智慧超群的神探,就是钢筋铁骨的硬汉。其实大部分警察都像他那样,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琐碎的事情上。想到被害老人的亲属已经来料理后事了,可凶手依然逍遥法外,陆思久的心情更加沮丧了。

虽然他们在努力查找那辆可疑的面包车,但希望很渺茫。因此,当吴琦突然接到居委会主任打来的电话时,一时也不敢相信她所说的话。

主任在电话里也显得很谨慎,她说刚才8号楼的柏老太到商店去买酱油,看到新村里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她想起居委会曾查问过这种车子,于是就报告了。

吴琦嘴里说马上就去新村看一看,但挂断电话他还犹疑地站着。如果这辆面包车确实是凶手的,难道他竟会愚蠢到开回来自投罗网?这样一想,他反而没了自信。将办公桌上的材料锁进抽屉,戴上帽子,下楼梯的脚步也是不急不忙的。

陆思久驾驶着面包车在楼房前转个弯,缓缓驶出了居民新村。场部周围的景色既有些眼熟,能勾起他的回忆,又有些陌生,让他感到新奇……经过路边的公交车站时,他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凌亮放暑假到农场来玩,总是他开着拖拉机到车站接送……记得有一次送凌亮回去,在上车时为争抢座位,他拿起手扶拖拉机上的铁摇柄,要与一个身材像施瓦辛格那样壮硕的农村青年拼命……凌亮这家伙,从小就是这样凶悍。

吴琦刚走到大门口,忽听二楼窗户里有人大声喊他:主任又来电话,那辆可疑的面包车逃走了!他这才惊醒,一转身朝停在值班室门外的110警车跑过去。

就在警车冲出派出所大门的一瞬间,吴琦又恢复了自信。起先他推断是凶手心虚,偷偷回来探听消息,而后又想起今天是被害老人大殓的日子。法医和刑侦技术员都曾提醒过:凶手很可能是熟人!

吴琦顿时热血沸腾,一脚踩下油门时,他觉得像在拍警匪片,风驰电掣般地去追捕逃跑的罪犯。只是这辆警车太旧了,与紧张曲折的情节不相配。

白色的面包车沿着公路缓缓前行,陆思久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知凌亮还记不记得这些事,他是不是再想来农场看看呢?陆思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里程表:从市区到农场是40多公里。40……这个数字又让他感到了那种莫名的不安……

正在这时,一辆警车飞快地追上来。两车平行时,陆思久看见开车的警察朝他作着停车的手势,他慌忙踩住刹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路边停下。

吴琦跨出警车。当了多年交通警养成的职业习惯,让他第一眼就锁定了丰田面包车的牌号:A7086……不是本农场的车。他正了正帽子,大步走上前去。

陆思久也看着从警车里下来的吴琦:这不是系着白皮带的交通警,而是刚才在派出所里见到的那个警察。他为什么追上来拦住车?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农场的公路旁绿荫匝地,树上有小鸟在唧唧鸣叫,树下有几个行人悠然地走过。或许,他们看到了一个警察正朝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走去,但并没有多加注意。对违章驾驶的例行检查是司空见惯的。

只有具备了丰富想象力的人,才会仰起脸来,看到天空中有一片白云正在悠悠漂浮,渐渐地幻化成了一张苍老的脸,俯瞰着地面上发生的这一幕……

是的,那正是戚老伯的在天之灵。

他从那警察充满自信的步态中看出,这是一个坚韧而又有耐心的人。他一定会这样做:先弄清司机的身份,再问清他的来意,然后追查案发那天晚上这辆面包车的去向……

至于那司机,戚老伯更熟悉了。这个老实本分的人一定会如实向警察说明,有个叫凌亮的人曾经借用过这辆白色的丰田面包车,具体时间他不会忘记,是他母亲七十八岁寿辰的前一天晚上。并且还会提到,路程表上的数字显示,那天凌亮行驶了80 多公里……

高架路上的车流终于缓缓向前移动了,你构思的这篇小说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或许你还沉浸在创作的乐趣中,眼睛依然看着前面那辆牌号为A7086的丰田面包车。它虽然不是崭新的,但性能却还好,完全能够成为凶手逃离现场的工具。

假如,真有一个叫凌亮的人,在夜晚借用这辆车去40公里外的农场谋财害命,那么在他逃回市区的途中,车速也一定是飞快的。

然而你并没有把它写成警匪片的剧本。因为你是知道的,市区的各条马路上车流拥堵,根本无法进行警匪间的疯狂追逐。而在远郊的公路上,也不曾发生过汽车相撞,腾空翻滚,轰然爆炸那样吸引眼球的惊险场景。

于是,你最后落笔在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上:温暖的春夜,农场路边阴暗的草丛里会聚集着许多小飞虫。其中有两只大概在谈情说爱,一时陶醉着飞舞到了公路中央,不幸被疾驰而来的一辆白色丰田面包车雪亮的前灯照得晕头转向,避让不及,猛地撞在挡风玻璃上,双双殉情——

在雨刮器的右上方留下两具绿豆大小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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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雷毅,任职于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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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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