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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 月

来源:网投 作者:杨华振

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月饼盒,那是中秋朋友送的。盒子是方的,方里面套着个规规矩矩的圆圈。圆圈中间画着一个古装美人儿,带流苏的云肩,拽地的宫裙,胳膊上缠绕着长长的飘带,歪歪的发髻梳成一根斜放着的油条,发髻上还插着一根长长的金钗,就像油条上插了双筷子。在她的背后,一棵瘦骨嶙峋的歪脖子树摆出清奇的姿态,她以和树相反的角度扭着脖颈站在树下,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一般,怀里抱着只宠物兔子。

我认得她,她叫嫦娥,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是比阿姆斯特朗早登月球几千年。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比阿君要美得多。美到不能用任何事物衡量她,只能用她作为美的代名词衡量别人。形容一个姑娘“赛嫦娥”,那就是美的没边儿了。在中国,从古至今,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西施,另一个就是她。但西施又不能和她比,西施顶多是人间绝色,而她是天上仙子。她的美已冲出地球,走向宇宙。

我病了,哪里也不能去,只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和盒子上的著名美人儿面面相觑,她有一张窄窄的鹅蛋脸,修长的脖颈,腰若柳枝,口似樱桃,面无表情,冷冷淡淡。

呆坐无聊,我我就会和她聊聊天。

“月亮上好玩吗?”

她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老半天才轻启樱唇淡淡地说,“凑合。”

根据我的经验,当你和一个人谈话你说一大串对方像重度便秘症患者一样半天才回复你一俩字的时候,不代表他拉不出来,谨代表他自认为高你一等或者根本不想搭理你。

这时候你需要做的就是干脆利索的闭上嘴巴。如果你实在控制不住张开嘴巴的欲望,你可以吃个苹果或者抱住离你最近的一个姑娘亲个嘴。总之就是要把你那张嘴狠狠占住。然而屋子里既没有苹果也没有姑娘,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吹起了口哨。

谁知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在月亮上要整整二十七天才能看到一次日升日落,记得以前在人间天天可以在树下看日出。还有十个太阳一起升起的奇景。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何似在人间,对吧?”我把舌头卷成奇怪的形状,轻快地吹出了一个明亮悠长又幸灾乐祸的哨音,“后悔晚了!”

“后悔?”她的嘴角勾起迷之微笑,“怎么会。”

“得了,你也别煮熟的鸭子—嘴硬!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摆摆手,“可不是我说的,别人都这么说!”

她不看我,叹息着轻笑道,“世间的人呐……真能瞎掰。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嫦娥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兔子的白毛,拖着懒洋洋的腔调,“反正人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我看着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脑袋里忽然浮起了她飞到月亮上时的画面。

那一定是个月圆之夜,月华如水,白茫茫冷冰冰撒了一地,照亮了天地之间的漫漫长途,像一个冥冥中的呼唤,不如归去啊不如归去。嫦娥抬头望望月亮,拿出一把药片(不,几粒仙丹),连犹豫也没犹豫就抛进了嘴里,像吃糖豆一般咯嘣咯嘣吞进了肚里,下一秒钟,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无边暗夜,寂寂长空,嫦娥头也没回,飘飘忽忽,乘风而去,身姿袅娜如一片风中的废纸片。

“那一刻的感觉异常美妙,我的身体第一次克服了地球重力的羁绊,轻得像一片羽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那个时候,我顿悟到没有什么“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只有生命无法负荷之重。所以我从不后悔。”她静静地开口。不愧是仙人,一眼就识破了我正在想的东西。

“那时你知道在月亮上做仙人这么孤单吗?”

“这世上哪里不孤单呢?什么样的人不孤单呢?”她微微地笑着,“在人间和在天上,做仙人和做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一时哑口无言。

“所以你是处心积虑的是吧?”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讲真,为什么要跑月亮上去?”

“这个啊…”好半天,她心不在焉又有点惆怅地开口,那声音模模糊糊,仿佛来自遥远的宇宙黑洞,“嫦娥是汉朝的时候世人给我改的名字,你知道我以前的名字叫姮娥吧?”

夕阳沉下去了,姮娥赤脚走在黄昏的大地之上。

原野苍茫,白芨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姮娥说她这个时候总是在无人的旷野上游荡,有时久久的凝望地平线。人们以为她在等人,实际上她谁也不等。

姮娥离开村庄,有时沿着树林和溪水往东走两千三百步便往回转。有时沿着荒地和山坡往西走两千三百步便往回转。那时候天下不太平,林中总是传来老虎和狮子的咆哮,荒野里有水桶粗细的巨蟒出没,九个太阳被她的丈夫射落没有多久,这片大地仍很干燥,干燥得经常自己燃起星星点点的野火。远离村庄和人烟的地方都是危险的,而她赤足而行,却没有可以防身的弓箭,她最多只能走这么远。

姮娥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老也不年轻。众所周知,古人的寿命要比现代人短得多,所以古代的人认识到生命短暂爱思索永恒而现代的人却浑浑噩噩执着于当下。中年妇女姮娥在散步时有没有想到永恒这个问题她自己并没有说,但是她后来所做的一切却无一不指向永恒。

“我很喜欢散步,”姮娥说,“虽然我嫁人的这十年里,每天散步的范围不超过村庄周围四五里,但是我觉得非这么做不行,一天不遛达就难受,我觉得胸口总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就像那九个太阳全部跌落在我胸膛里一样。”

姮娥这样说的时候就拉过后羿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让他摸摸看,嫦娥胸口的肌肤丝绸般滑腻,但是这片皮肤是清凉的,像月光下的云母。甚至当后羿的手覆上时依然保持着那样的温度。那只手在胸骨的位置只是潦草地停留了一秒钟,便不怀好意悉悉索索地游走,嫦娥火冒三丈,啪地一巴掌打掉,大吼一声:摸什么呐你!

“我劝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少出去浪去。”

“我不走远,没危险。”

“村里会有闲话,除了你,谁家的娘们这么瞎遛达,人家会说我没好好管教老婆。”后羿从墙上摘下他的射日弓,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抹布,塞给姮娥。    

看看,这上面的灰都落满了,也不知道擦擦。

其实弓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自从后羿用这把弓射下九个太阳之后,这把弓便失去了用处,不管是射大象射犀牛还是射老虎射狮子,都像拿鞋刷刷牙,大材小用。它不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挂在墙上的象征,他的胜利标记。他要求姮娥必须每天把它擦得闪闪亮,这是她的一项重要工作。

姮娥擦完了弓箭,后羿伸开两臂,把弓拉成一个满月状,试了试弓弦的力量,满意地舒了口气。“和别人不一样总是不好的,尤其是女人,我倒宁愿你串串门打打麻将。”

后羿撂下这句话就轻快地走出门外去了,嫦娥在窗户里看到他解下拴在树上的赤兔马的缰绳,拍了拍马头,一步就垮了上去。赤兔马摆着尾巴,哒哒地走远了,不见了。

她看见他的射日弓还摆在桌子上,该不是去打猎,这么晚了他会干什么去呢?或许是串门,或许是打麻将,谁知道呢。反正他从来不说,反正他说了真假也无从考证,反正他有赤兔马日行千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她只能永远光着脚站在村边两三里的地方看着天边默默眺望。

散完步的姮娥悄无声息地回到村里。

村庄普普通通的,不太大也不太小,和你知道的任何村庄都没有两样。村前有棵老槐树,树上有个老鸹窝。一开始有两只老鸹,后来又生了一窝。老鸹多了,叫起来很烦人。村民在槐树底下开会或者祭祀的时候,还会把粪拉在人的头顶上。村民便商量着把窝拆掉,把老鸹统统赶走,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人真那么做。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虽然很讨厌,习惯了就好。

姮娥走过那棵老槐树的时候,看见一群人站在树荫下乘凉。这个村子里有两个地方总是爱聚着一大堆人。一个是村前的老槐树底下,另一个是村后的水井边。老槐树底下聚的是男人,晒太阳,打牌还有扯淡。井边聚的是女人,洗衣,淘米,当然还有扯淡。

男人们看见姮娥走过来,那时候,她没穿带流苏的宫裙,也没插筷子样的金钗。姮娥月饼盒上的行头都是一个拙劣的画师给她穿上的。那明显是一个明朝的女人的衣服。在画师心里,嫦娥就是一个古代的女人,古代反正都差不多就随便画画啰。照这个想法,再过上一千年,未来的人让画中的嫦娥穿上纪梵希的晚礼服也未可知。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嫦娥叫做姮娥,她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麻布做的袍子,披散着长长的黑发。有风吹过的时候,黑发会遮住她亮闪闪的眼睛,弄得她很心烦。她的宽大的袍子里也灌满了风, 幸亏她用麻绳将袍子拦腰扎住了,她才不会像一个气球一样飞起来。这段麻绳扎着的部位根本不像画上那样是根病态的细柳条,而是纤细苗条又健美匀称的,随着她柔美腰肢的摆动,挂在麻绳上的银铃铛发出一连串细碎的泠泠的轻响。

当姮娥经过的时候,男人们停止了交谈,追随姮娥的身影略带沉思地研究起那根麻绳来,但是当姮娥回望他们时,他们立刻把眼睛移开,专心致志端望起树上的老鸹窝,好像那个鸟窝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个时候,他们会庆幸幸亏没有把这群老鸹弄走,否则,在某些时刻,让他们看什么合适呢?

这么讲可能会让大家产生误会,以为这个村里的人都是一群不正经的好色之徒,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好奇而已。他们怎么也猜不透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一天天不停的走来走去。如果她和王屠户的老婆一样是个胖子,那她很可能是想减肥,如果她和张铁匠的闺女一样,吃完了饭老爱捂着肚子打嗝,那她很可能是想顺气。但是嫦娥偏偏不肥不瘦,顺顺溜溜的象一根水葱,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脚步轻盈,不像是肚子里有什么毛病。如此一来,这样瞎溜达岂不是咄咄怪事?

他们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应该是个疯子。他们这样想着就同情起后羿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竟然脑袋有问题,不是可怜是什么?

男人们虽然这么想,但是他们从来不这么说。相反,他们听到自己的老婆在背后偷偷嘀咕,还要训斥一顿,让她们少管闲事,骂她们是一群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如此这般,姮娥到井边打水,女人的吱吱喳喳声就象被按下一个电钮一样嘎然而止。这种情形很古怪,就像把一个人关进透明的罩子里,你知道外面的人活得生龙活虎,却跟你一点没关。

姮娥生活的村子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样子。姮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由她自己造成的。因为她二十七了却没生孩子。没生孩子意味着她作为女人没有用处,在村里就没有地位,这是一桩大罪。

姮娥的罪行不止这一桩。村里没生孩子的女人不止她一个,却只有她令人侧目。她的第一桩罪是没生孩子,没有用处。第二桩罪是长的好看,美而没用,中看不中用,就是罪上加罪。而她竟然不为这个羞耻,还喜欢昂着头散步,这不是罪孽深重吗?

姮娥并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不知道自己有罪,或者说对这件事一点都不关心。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对我,我相信他们这样做总有他们的理由,但我不想知道这理由是什么。”因为她的麻木不仁,于是和村民相安无事,别人认为的  种种惩罚,她却毫不自知。

“这一辈子我唯一迷惑不解的事是我为什么会成亲,会来到这个村庄。”

“你以前在哪里?”

“另一个村庄。”姮娥莞尔一笑,“和这个村庄差不多,那时候我也经常到处散步,只不过父亲没有精力管我,我经常可以走的稍微远一些。”

她喋喋不休地开始描述那些游荡的少女时光,她是如何兴致勃勃独自穿过那片松树林,又是如何躺在河边平坦的沙地上看月亮升起,她是如何掬起一把清清的泉水品尝,又是如何她从早到晚的独自一人在树丛中闲逛又闲逛,像希腊神话里那些林间女神一样,将草地踩出迷宫一样分叉的小径。

“有时我会有一个……一个伙伴。”姮娥迟疑地说,“那感觉非常不错。”

姮娥口中的伙伴叫做清姬,她后来嫁给了河伯,住在离姮娥的村子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里。

但是那时候姮娥和清姬都没有嫁人,她们是少女姮娥和少女清姬,虽然她们知道将来一定会嫁人,但那并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消磨,所以她们也懒得去想。

一个人只能走走,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划划船。于是她们在晚春一起划着竹筏沿白水溪顺流而下。白水溪就在村边,夏天清澈,冬天浑浊。岸边有树,春日开花,有风吹过,花瓣落了一地,有些飘到溪水里,有些被风吹到小船上。

在那些铺满光滑鹅卵石的浅滩上,总有一群群捉鱼的少年,看到她们的小船经过,便冲她们招手。姮娥和清姬都看见了,却装没看见,她们轻点竹篙,船便箭一般驶远了,把岸上的少年远远抛在后面。

“我也想捉鱼。”姮娥叹息着说。“鲤鱼,鲢鱼,鲫鱼,一个猛子扎到水底,那些鱼就在你身边游来游去,多么有趣。”

“有一个男孩一直在看你。他个子高高的。”清姬掩嘴而笑,放下竹篙,一下子就跳进了水里。

“你说什么?”

清姬没有回答,她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深深的水底。

清姬游泳游得很好,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这是姮娥所不具备的本领,也是让姮娥着迷的地方。

在这航行的最后,她们放慢速度,让船顺水漂流,看流水落花,看白云漫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阳光也是懒懒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照在她们脸颊上,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这样在有一搭没一搭中悄悄滑过了。

清姬是个很娇美的女孩子,笑起来很甜,喜欢游泳并不喜欢散步,很多人说她聪明,但更多人说一点也不。

姮娥和清姬都嫁人后,曾为一件事起过争论,姮娥说她们以前经常在白水溪一起划船,但清姬坚持她们只划过两次。这件事争到最后也没有定论,毕竟两个人的记忆就同一件事情出现分歧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也许她们都没有记错。

“现在必须得谈谈我丈夫的事情了。”姮娥的脸严肃起来。

对于自己的丈夫后羿,姮娥其实也不太了解。就像他不太了解她一样。

后羿身高八尺,威风凛凛,手拿射日弓,胯下赤兔马,两臂有过人的神力。关于后羿曾射下九个太阳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其实在这件事之前,他还干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比如他可以用一根手指举起姮娥家门前的石墩子,又比如他可以一口气吞下五十张白面饼。见过后羿和姮娥的人都说两个人是英雄美人般配极了,后羿也这么觉得,就求帝喾把女儿嫁给他,因为她是他走过的所有的村子见到的最美的姑娘,而且他需要一个老婆。

对于后羿的提议,所有的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姮娥虽然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大妥当,但也没有什么异议。她觉得嫁给后羿是理所应当的,确切地说,她有点被他的神力迷住了,姮娥自己连块重一点的石头也举不起来,所以她看见后羿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石墩子的时候,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想到一辈子和这么一个充满力量的男人捆在一起,就像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姮娥简直有点心花怒放。

人们经常有这种感觉,和一个有力量的人在一起,仿佛自己也拥有了某种力量,其实,这是种错觉,正好说明你本身有多么虚弱。姮娥过了好久才明白,就算后羿可以一口气射下九十个太阳,其实跟她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她以为坐上他的赤兔马,就可以和他一样日行千里,却没想到从此以后只能在村庄附近三五里之内徘徊,也就在那一刻,她看清了自己的虚荣和无聊。

后羿并不知道姮娥这么想,或者说不想知道,他很了解这片森林,也了解自己的弓箭,他觉得了解这些就足够了。

关于后羿,有一些风言风语,其中一个是他和河伯的老婆好上了。

姮娥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隔壁的王婶“无意”间向她提起了这件事,姮娥虽然差不多被装进了套子里,但由于村子里的女人们内心淳朴善良,觉得这件事如果姮娥不知道还是每天没事人一样遛遛达达太可怜了,正义感和同为女人的同情心驱使她们泄露了这个秘密。

姮娥听完王婶语吞吞吐吐的话,说了声“哦”,淘完米就端起盆来走掉了。井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失望透顶,她们觉得姮娥应该脸色苍白,然后把盆子摔进井里,捂住脸失声痛哭。她要是有血性的话,就该挽起袖子,咬牙切齿,去找那个女人把她的头发撕烂,再甩她两耳光,那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冲上去安慰她甚至给她助阵了。而她听完了竟然只说了声“哦”。丈夫和别的女人偷情,她竟然只说“哦”?这个不争气的女人,让她们英雄无用武之地,银样镴枪头,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姮娥回到家后陷入了沉思。现在姮娥必须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的丈夫出轨了。她丈夫的出轨对象是她的好朋友。

关于后羿和清姬的事,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姮娥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清姬长得很好看,而且后羿打猎的时候路上一定会经过清姬的村庄。但是清姬的村子里长得好看的妇人有好几个,那个人也许并不是清姬。还有一点,就算后羿每天经过那个村庄,而那个村庄里有好几个长得好看的妇人,也并不代表后羿一定会出轨。

姮娥并不关心真假。不是清姬,也会是别人,既不是清姬,也不是别人,并不代表她和后羿的婚姻就没有问题。

在水井事件后的第三天,姮娥回娘家的时候在邻居家遇见了清姬。因为她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姮娥觉得清姬的样子有点陌生。她似乎老了,或者并不是老的问题,而是脸上的线条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脸上的线条会发生变化,有些变的更柔和了,而有些却变得更僵硬了。

看见姮娥过来,清姬露出了熟悉的亲切的笑容,问姮娥是不是还喜欢散步。看见那个笑容,姮娥的心安定下来了,她点点头,以为清姬要说以前和自己去白水溪划船的事,就微笑着问她现在夏天是不是也经常游泳,姮娥其实很想和清姬聊聊,聊聊过去,甚至聊聊后羿。也许那个男人一直喜欢的是会游泳的女人,而不是爱散步的女人,这是她该弄清的。如果他喜欢会游泳的女人,那也没什么。

清姬却正色道:“去河里游泳?亏你想得出,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她说的义正辞严,姮娥一时讪讪的竟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姮娥就走出屋子了,回来的时候,清姬没有发现她。她听见清姬悄悄地和一旁的人咬耳朵:“那个女人其实是个神经病,我以前就这么觉得。”

那天,从娘家走回自己的村子的时候,姮娥脸色苍白,跌跌撞撞。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可以做这样离谱的事情呢。”姮娥的耳边回响起清姬一本正经的声音,又想起白水溪里那个在船边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女孩,那种清新自由活泼的气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清姬是一个俗艳而庸常的妇人。

巨大的失望铺天盖地地涌来。和这种失望比起来,后羿出轨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村子里女人们热切盼望却求而不得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在远离小路的树林的深处,姮娥扔掉手里的篮子,对着一丛开得正好的马蹄莲,扯烂了自己的头发,捂住脸痛哭失声。

后羿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了西王母,西王母头戴金冠,身披凤氅,手托两粒仙丹交给后羿,告诉他因为他射落九个太阳拯救百姓,天帝特赐他仙丹两粒,服用后可名列仙班,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不过……西王母又诡秘一笑,“有个条件,这仙丹必须和你倾心相爱的人一起服用,方才有效,二人可以同列仙籍,做一对神仙眷侣。”

“要是一个人吃了会怎样?”

“自然也会成仙。”西王母眼里闪过冷淡又略带几分嘲讽的光,“ 只不过成什么仙就不好说了,这天地之间神仙多得很,地位天差地别,有住在蓬莱仙境的,也有住在厕所里的厕仙呐。

西王母说完就转瞬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两粒仙丹安安稳稳在后羿的枕边,发出幽暗而诡异的淡淡金光。

“慢着”,我忍不住打断了姮娥的叙述,“这个梦是后羿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他的梦?”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姮娥微微一笑,“是西王母告诉我的,西王母完完整整向我讲述了仙丹的来历,那是我来到月宫以后的事了。”

“后羿当时只是告诉我吃了仙丹可以和他一起成仙。”姮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抹苦笑,“他还说他爱我……爱我……你们知道吗?就是这个爱我吓破了我的胆。”

在嫦娥奔月的故事里,始终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后羿得到仙丹后为什么不和嫦娥马上服下,而是留下了一个给嫦娥独自吞药的机会,世人谁不是迫不及待地马上想成仙呢?他们在犹豫什么呢?这个疑点使这个故事看起来不像个神话故事,更像部悬疑小说。

几千年后,经济学家纳什提出了著名的“博弈论”。几千年前的后羿也曾面对“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他有三种选择: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服下仙丹,成为最高等的神仙;自己服下两粒仙丹,成为前途未卜的次一等的神仙;和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同服下仙丹,仙丹无效。

结局如何,全靠另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问题是他不知道另一个人心里想什么。

按照一般规律,后羿应该选择自己吞下仙丹,这样既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如果够诚实,后羿也该自己吞下仙丹,假如他真正思考过什么是爱的话。

可惜后羿是个英雄,英雄都是骄傲的,对英雄来说,不成功则成仁,不存在中间状态,西王母的有关厕仙的言论彻底绝了后羿自己成仙的后路。英雄除了骄傲之外,通常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狂妄自大,当然,这也是一般男人的通病,他们不相信女人们除了爱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一个男人哪怕曾漫不经心,风流浪荡,哪怕他从不了解这个女人,如果有一天他浪子回头,表示爱一个女人,愿意带她夫荣妻贵,一起永世做神仙的话,哪个女人不会受宠若惊,匍匐在地,衷心奉献出她的爱呢?

是的,清姬也好,别的女人也好,这些都是浮云,重要的是他最后选择了她,他的妻子,他们将生生世世绑在一起,死了,成为牌位接受子孙的供奉,成仙了,作为神仙眷侣享受世人的香火。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是最合理的结局,也是最完美的结局。他,后羿,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成功的英雄,必须有这样一个完美的结局来相配。

后羿爱姮娥吗?爱清姬吗?爱别的女人吗?或许都爱,或许都不爱。说到底,爱是一种什么玩意儿,后羿想不明白,也不想思考。

他大大咧咧地把仙丹交给姮娥,就倒头睡去了。只剩下姮娥茫然地看着熟睡中的后羿的脸。

“我明白了,你为了报复你的丈夫,偷走了属于他的仙丹,可怕的女人啊。”

“不,你不明白。”姮娥摇摇头。“我并不想拿走属于他的东西。我不恨他,也并不想报复任何人,我……我只是走投无路。”

姮娥沿着村外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过苍茫的原野,走过幽深的密林,风吹起她白色的衣角,像风中孤独的飞鸟。

她终于不能再走,她的面前,是白水溪,白色的河水,宛如天上的银河。

她知道沿着河溯流而上,有礁石密布的浅滩,浅滩上有捉鱼的少年,当姑娘们的小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直起身子,吹起轻快又俏皮的口哨。她呢,她也许会向他们招招手,也许会头也不抬,就这样撑着小船风一样的逝过他们的身边。

白水溪会通向哪里呢?也许是江河,也许是海洋,也许是港口,也许是封闭的一滩死水。她说不定会像个归隐的渔夫那样撑一叶扁舟,江海余生,也说不定会跟随自己的兴致走上码头,看看那些五彩斑斓的集市,或者走进一个小酒馆,喝一杯酒,听说书人讲一段古老的后羿射日的故事。她会遇见恶,被拐卖,被鞭打,一生颠沛流离,直到放逐到天边;她会遇见爱,被心疼,被呵护,被欺骗,被辜负,流尽最后一滴眼泪。那广阔无垠的世界,一万种生命悲欢的可能,在等着她。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懵懵懂懂的随波逐流,没有违背天性的苟且偷生,一种建筑在对自己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选择,一种不被外界眼光和内心虚弱驱使强迫做出的选择。她将会成为自己,不是任何拥有这具躯壳的别人,更不是某个符号,哪怕这个符号拥有多么无上的荣光。

可是,她知道她逃不掉,后羿的爱从后面遥遥追来,撒下了天罗地网。命运之神在冥冥中向她展露热情又残酷的微笑:来吧,和你的丈夫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神仙吧,恭喜你,你被挑中了。

姮娥不怕和后羿做夫妻,曾经这是她的选择,所以她要承担这种命运。但问题是和一个人做一辈子的夫妻是一回事,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又是另一回事。

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中,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因为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无用功苦力被看作受到永恒的惩罚。

重复辛劳是一种苦刑,那重复美好呢?美好意味着终结,杜绝了任何成长和变化。在姮娥看来,任何东西,哪怕是美好,被无限次的周而复始,就变的非常可疑,看起来不像是一种奖励,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姮娥被那幅美好的神仙画面彻底吓得魂飞魄散,逃啊,走啊,必须逃走啊,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上地下,到哪里他能再也追不上呢?

月亮升起来了,白茫茫冷冰冰撒了一地,白水溪边燃起一堆篝火,一个破衣烂衫的巫师坐在篝火边低头摆弄着一堆占卜用的龟壳。

姮娥走过去,“我想问前程。”

巫师看了看她,默默将龟壳抛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后记

“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疑问了,”我手托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月饼盒上的嫦娥。

“随便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买一送二的神仙,天帝为什么要提出这么扯蛋的条件给后羿呢?我想知道这个。”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吧?”嫦娥淡淡地说,“因为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啊。后羿一气儿杀了天帝的九个儿子,天帝会奖励他做神仙?奖励他一座监狱还差不多。”

“监狱?”

“是啊,没人觉得冷冰冰的月宫像一座监狱吗?”嫦娥沉吟着,“一位造福黎民百姓的大英雄被囚禁到月宫总不免让世人对天帝说三道四,可要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不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你是说天帝故意引后羿来月宫?那两个人一起成仙的说法怎么回事?”

“真幼稚,那仙丹本来就是一粒,只不过被分做两瓣,吃一半根本就没效的啊,不管相不相爱,吃了都做不成神仙,只有一起吞才有效。”

“那一起吃了,大不了就是不当神仙,还是平常夫妻,和以前一样呗。”

“和以前一样?”嫦娥眨眨眼睛,“世间多少恋人,就靠这层窗户纸维持着呢。捅破了,就不一样了,一辈子不够糟心的呢……这个计策可真够损的,一箭双雕,所以我一直觉得天帝是个老王八蛋。”

“可是天帝失算了”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想不到你会替后羿服下仙丹,会替他去坐监狱……天帝还是不了解女人啊。真可惜你……”

“有什么可惜的,我活该啊,”嫦娥轻描淡写地说着,随随便便打断了我,“这样挺不错,你不觉得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吗?”

话音落地,她忽然朝我微微一笑,这一笑如冰雪消融,春花盛开,蒙娜丽莎的微笑也不过如此吧。这才是真正的美女,活色生香,语笑嫣然,宇宙独一无二。我惊呆了,揉揉眼睛,想把这世间最美的微笑看的再真切一些。

然而盒子上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嫦娥,一如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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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华振,供职于德州市公安局,喜爱文学创作,曾在《人民公安报》发表作品。主持德州公安原创文学微信号“长河道198”的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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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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