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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有人敲门

来源:网 投 作者:邵江红

“笃笃、笃笃。”声音连续、短促、清晰而实沉,有人敲门。阿刚姆妈一个激灵醒来,睁眼只见无边的漆黑,无端地心口咚咚地跳得很重,耸着耳朵听听,天籁皆无。阿刚姆妈躺在床上僵直着身子,竭尽全力等待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甚至准备随时翻身起床去开门,但是再也没有敲门声音传来。梦,非梦,姆妈混淆着。夜,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夭折了。

阿刚姆妈是十二月廿四离家出走的。

乡方习俗,十二月廿四是家家户户杀鸡杀鸭准备年货的日子,阿刚姆妈在村坊里走了个遍,和老邻老舍作了别。大多数老乡亲都劝她,年根脚底的,去外面做啥西。阿刚姆妈无奈地摇头:“阿刚不回来,我要去找找他。”

阿刚爹爹前几年生病去世了,两个女儿也早已嫁到了外村,阿刚是唯一的也是顶小的一个儿子。尽管家里不富裕,但阿刚从小受爹爹姆妈和两个阿姐围着宠,书读不好还专门惹祸祟,全凭爹爹姆妈为人好,一次一次去摆平。渐渐长大的时候,阿刚也渐渐敛了野性。18岁那年跟着堂兄一起南下打工,别人家的孩子在外面打工,为了省路费,经常几年回一次家,阿刚倒是几乎年年回家来,多多少少要给爹娘买点东西回来。特别是爹爹去世以后的这三年,姆妈一个人在家凄凉,阿刚更是年年不落趟,还给村里的老族长辈孝敬钱,所以村里的老人们经常拿阿刚教育自家孩子,夸阿刚回头浪子特别懂事体。

风里已经吹着年味了,却没有一丁点儿吹进阿刚姆妈的心里。她背着阿刚读书时用过的那只旧双肩书包,转身关门的时候,她呆呆地站了好久。老辈手里的做法,屋主人要长时间离开屋了,会在门纽襻里插一根稻草结。就是用一根稻草打个抽股结,有点小鸟的样子,走过路过的人看见这个稻草结,就会知道这家主人不在家。老辈手里山里乡村户户穷,也不怕遭贼偷,这根稻草结代替了锁门。现在年份好起来了,尽管阿刚他们村还属于镇里的经济欠发展村,但是穷总穷不煞了,这种稻草结插门的乡风也早作古了。阿刚姆妈想过了,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也不怕小贼惦记。家门锁是司必灵锁,也够牢固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头。站了一阵子,还是转身开了门,在破瓦罐里找了枚钉头,然后到灶头挽了一把稻草,中间扭弯扎了个稻草结,大得足可以塞进灶肚当柴烧。她再次关了司必灵,随手捡了块砖头,用钉头将稻草结在门锁眼的旁边当当地钉了进去。

路过村头木根代销点,她站住了。木根说:“阿刚姆妈,我听说你冷煞的天还要跑外面去?”

阿刚姆妈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有事有体的,你帮我关照点。”

木根说:“我晓得了,有亲戚来找你,我会告诉的。”

老乡亲们都心疼她,她这一番作别时,无人提起阿刚,怕阿刚姆妈伤心。阿刚的事情在派出所梁民警来过村里之后就传开了,谁都在传阿刚在外面犯了大事情,派出所都到村里来查了,阿刚一回来,准会逮着去,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事。最后,阿刚姆妈也知道了,那种连着心肝的痛,让她吃不落困不着。

阿刚姆妈没有手机的,她到木根代销点给阿刚打过电话,阿刚的手机无法联系上,木根说是不在服务区。姆妈还给外村的两个囡也分别打了电话,两个囡也说阿弟没有和她们联系过。早先阿刚和他一起打工的堂兄弟已经分开好几年了,连过年也从不一起回来了,阿刚姆妈也联系不上他,惶惶然。阿刚姆妈内心的惶然,完全来自这忙音的电话。当阿刚姆妈零星听闻村里在传儿子犯了大事,她不信。阿刚再闯祸,也不会闯到警察要抓他,就好比他做工再忙,也不会过年不回家。但是,她数次电话打下来,都没有接通儿子的电话,就是这一次次的失望,剥蚀着她的自信,在她的心里,已经坐实了阿刚犯事。这可真是要了姆妈的命了。

镇际公交每天有两趟班车抵达村子,阿刚姆妈坐下午两点的那趟公交到达镇里。阿刚姆妈很少出门,到镇上也是数得清的几次。她顶着有些苍白的天空,问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到县城的车怎么坐。制服很热情,问她识字吗?她摇摇头。制服把她领到售票窗口,替她和窗口里面说了声最近的班次。她就顺利买好了车票。尽管阿刚姆妈斗大的字只识得几个,但是她天天看电视,电视机是前几年阿刚买回来的二手货,阿刚姆妈电视看多了,知道穿制服的都是靠得牢的人,所以他一路找制服,尽管辗转折腾,披星戴月,三天后她果然到达了广东G城。

阿刚说过他打工的地方是G城。这G城可比县城大多了,好不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稳,摸摸自己的头,不晕乎了,阿刚姆妈便四处找公用电话。终于在火车站旁边发现一个报刊亭,阿刚姆妈问老板要电话机,老板说:“现在还有谁打公用电话,都使手机了。”阿刚姆妈呆头一样站着不动。老板看她蓬头垢面,怪可怜,不像诈骗的主,就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说:“你把号码报出来,我帮你打。”阿刚姆妈一个数一个数地报,眼睛还尽力盯着老板摁手机键,唯恐老板摁错。号码拨出去了,等来的却是对方手机已经关机的声音。

阿刚姆妈每次打阿刚的电话,都是竭力指望阿刚能突然接听电话,说这几天手机搞丢了,好让姆妈虚惊一场。姆妈知道,惟有阿刚接听了,阿刚才是清白的。如果阿刚不清白,她需要迅速告诉阿刚,姆妈已经离开,你千万不要回家过年,或者姆妈愿意和儿子一起卷在哪个陌生的角落生活,只要和儿子在一起,永远也可以,吃最多苦头也值得。但是阿刚一直没有接听电话,真是阿刚丢了手机,还是躲在何处?那种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姆妈难过。

阿刚姆妈转回火车站候车大厅,一下子心乱如麻,惘然无措。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半步难,身旁的嘈杂,时间的静走都在进行,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恐惧渐渐膨胀起来,家是断然不回去的,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呢?伸手探进书包的深处,手指触到了对折卷起的2000元钱,突然一阵凄凉涌上心来。

“阿姐,我去上趟厕所,你帮我接把孩子。”阿刚姆妈的耳朵边一直都是嗡嗡的噪杂声,这声音像是突然从噪杂声群里冒出来的,清晰地响在右耳边里。阿刚姆妈愣了愣,转头一看,见是一个和自己相仿年纪的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被裹在灰簇簇的厚厚的棉包袱里,两个小脸颊像鸡蛋一样圆润。其实G城的冬天不太冷,这孩子肯定和自己一样远道而来。

“你孙子吗?”

那女人轻轻一笑,“是孙女。”

女人的话有点拗口,带着哪方乡音,但总归还是能听懂。阿刚姆妈是不会普通话的,就是自从阿刚买回来电视机之后,每个晚上看电视是她的固定节目,她天天听电视里的人讲话,慢慢就适应那声音,那腔调,印在脑子里半生不熟地,也能嚼出点味道来,出门便也应对点。看看那女人和自己一样来自外地,又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心没有半点犹豫就软了。她把书包从胸前挪开,放到左边空着的座位上,然后扭身抱过孩子。孩子一落在她的手上就是一沉,这孩子够壮实的,有点像阿刚小时候。阿刚姆妈的目光审视着孩子的五官,该有个七八个月大了吧,瞧那细眼细眉的,还就是个女娃。她伸出手指,轻轻擦去孩子嘴唇上的鼻涕痕。

那女人回来了,从厕所出来肯定是洗了手,边走边甩着。她一屁股坐在了阿刚姆妈左边的位置上,将阿刚姆妈的书包挤压在了屁股后。阿刚姆妈还来不及厌恶,旁边的女人就快嘴快语地唠叨开了:“儿子媳妇要在这里打工,我们又丢不下家里的活,只能带着小孩子回乡下去养,命苦啦,没有办法的事情。哎!阿姐啊,你是为啥啊,这快大过年的,来探亲啊?”

阿刚姆妈被问住了,她一点也没有意思要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说自己的事情。“这孩子断奶了吧?”

“不断也得断,我们要回去的。哎,真苦了这娃的命啊。”

这女人光顾说其他话,就是没有将孩子抱回去的意思。阿刚姆妈忍不住说:“你看看,这孩子实沉,抱着还蛮打手的。”

“啊呦,我有的苦了呀。”她这才站起来,从阿刚姆妈的手上抱起了孩子。“谢谢阿姐,我该去排队了,谢谢。”

孩子一脱手,阿刚姆妈长出了一口气,抓紧将那只被大屁股挤压的书包抓回来放到膝盖上,然后习惯性地将手伸进书包,去触摸藏在衣服里的2000元钞票。这一摸,阿刚姆妈瞬间是一身冷汗啊,那个熟悉的地方再也没有钞票了。她缩着一颗心,迅速地将书包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在座位上抖开来,但是就是不见钱。她直觉刚才的女人是因由,迅速地抬起头,想搜寻那个女人,可惜眼前熙来攘往,都是陌生的脸。她依稀记得,那女人甩着双手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一屁股坐在放书包的那个位置上,而隔一个座位,不知啥时候已经有个男人坐着了。当那个女人抱回孩子说去排队等车的时候,隔座的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天呐,阿刚姆妈的脑子里囫囵得出一个结论,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冲出去到检票口人群排队的地方找,目光急切地扫视,那是一场惊恐的徒劳,有一些陌生的冰冷的目光递过来,更多的目光是漠视她的仓皇。阿刚姆妈一阵晕眩,站立不稳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个女声在问:“大妈,你怎么啦?你不舒服?”

千言万语,急火攻心,阿刚姆妈像被掏空了身子,瘫坐在地上泪如滂沱。“我的钱呀,我的钱呀,我的钱呀……”

谁都听明白了,附近的工作人员赶过来,同时对着手持对讲机里喊话。阿刚姆妈稍微回了点神:“一个女人,抱孩子的女人,合伙男人偷走了我的钱,天呐,这怎么办啊,我的天呐!呜呜呜……”有人同情她,递给她纸巾,有人过来搀扶她站起来。她哭哭啼啼跟人进了一间屋,身边有穿制服的人,她认定是警察,很快就止住了哭。这会儿她思路恢复正常,将事情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大妈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年轻的民警做了笔录。

“嗯。”

“到G城哪里去?”

“我儿子在G城打工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为你备案着,积极为你破案,及时将消息告诉你。你将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和手机号码留给我们,然后赶紧去和儿子团聚。”

“呃,呃,我没有手机的。”

“你儿子的手机号码也可以。”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阿刚姆妈从遭贼的困顿中觉醒,怎能把儿子的情况告诉警察,她瞪着一双泪眼,痛苦地摇摇头,迟缓地站起来,要走。警察上前拦阻她:“大妈,是不是联系不上你儿子?你把你儿子工作地址和名字告诉我,我帮你找哇。”

这会儿,阿刚姆妈坚定地摇摇头。心里说了一句话:阿刚对不起G城,我这是报应。

梁民警得知阿刚姆妈离家出走的消息,直接打电话给联系村的村委书记,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村委书记支支吾吾半天,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老婆在左邻右舍中间说了阿刚犯事的消息,估计是阿刚姆妈听到了什么,才出走找儿子去的。事前梁民警可是再三关照的,这个呆头书记看把事情办砸了。阿刚是G城警方的网上追逃要犯,他只要阿刚回家过年的消息,然后派出所会实施抓捕。可现在,不光没有阿刚回家的消息,连他老娘也出走了。65岁的阿刚姆妈在外漂流,想想自己也有老娘,梁民警心里是几多不忍。可是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了,他死叮嘱村书记,多摸摸情况,一有阿刚和他姆妈的消息马上报告。

真如梁民警所担忧的那样,阿刚姆妈离开车站派出所,像一条闯入大池的溪沟鱼,茫然无助晕头转向。她不辨方向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大菜市场。菜市场是她熟悉的环境,她自家地头种的蔬菜成熟起来,就隔段时间去附近的集贸市场,找个小偏角卖卖掉。阿刚姆妈很聪明地找停车场边上转,开汽车的人停下车子就看见她的摊头,看看蔬菜成色不错,就会顺便买下,连价格也不还的。这时候,G城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菜市场晚市热闹起来,阿刚姆妈不买菜,却转不开身子,她没有地方好去。身边穿梭般地人,说着难懂的方言,前边不远处有一排硕大的垃圾桶,两个穿黄背心的清洁工在干活。阿刚姆妈想,只要能做份清洁工的活也是好的,我可以赚点钱再找阿刚。

这个叫冰的女人,从头到尾不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施一点笑,临出门时,转头冷冷地对阿刚姆妈说:“按照我的要求做好你的事,要紧的时候打我的电话。”关门声响过之后,屋子里就剩两个老女人,阿刚姆妈瞬间就被一股阴晦之气包裹。阿刚姆妈要伺候的这个主人家是冰的妈妈,半瘫痪在床上,还有些神志不清。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刚姆妈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念叨了几遍。

前天,阿刚姆妈从火车站走到菜市场转悠,直到市场落市,直到阳光慢慢收敛。一对穿着黄色背心的老夫妻收拾着菜市场的满地垃圾,阿刚姆妈远远地看了一会,然后走拢去,帮助他们干起活来。两老夫妻离开后,阿刚姆妈就在菜市场的一角过的夜。昨天,阿刚姆妈直到中午时分才见到这对老夫妻,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熟人了。阿刚姆妈除了阿刚的事情瞒下来,其他都和盘托出了。老太婆说,他们从四川来打工,赚多赚少帮衬着养孙子。她有个妹妹在G城给一户人家做保姆,年关到了想回家,但这家不肯放人。阿刚姆妈求之不得,就这样来应了这个缺。

新环境刚刚适应,这个惨淡的年,也算是过完了。

阿刚姆妈工作量不大,每天伺候好床上老太太的生活就行,居室才四五十平方,卫生随便一打扫就完。冰每周都会来送一次吃食,将冰箱塞满,所以阿刚姆妈也不用外出买菜。她每天上午吃过早饭,将老太太抱到轮椅里绑好,推出去透空气晒太阳。老太太已经瘦得很轻,阿刚姆妈的手触到她的腰骨,总有一种滑腻腻的痒。本来阿刚姆妈纯粹是带着老太太来遛个小区,不料发现这个小区竟然保姆成群,保姆们每天上午聚在小区报刊亭前的空地聊天是一个固定节目,甚至哪个保姆要“脱岗”两小时,只要轮椅推到这里就可以了。两三天时间,阿刚姆妈就将这个小区大致摸了个清楚。小区明显有些年头了,楼房的外墙灰暗斑驳,那些电线的和白色的排污管凌乱地爬在外墙。楼幢与楼幢之间间隔窄,楼房没有底层车棚,居民们占道搭建出来的车棚简直就是颜色参差的补丁。小区环境糟糕,车辆进出不便,这里就逐渐成为了留守老人小区,据说还有很多空关房,它的价值在于,附近有一所名校,离医院不远,闹中取静,还有就是,据说已经列入市政拆迁工程。

阿刚姆妈心里清楚,冰很可能不是一个富阔而温柔的主。她每次来看妈妈,除了将带过来的那些简单的食物塞进冰箱,就是用手指挡着鼻子到妈妈的床前,用两个指头捏着被褥仔细检查是否干净,让阿刚姆妈翻开妈妈的后背和屁股查看是否生疮,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铁皮门每次都被她关得哐哐响。她一走,阿刚姆妈总会长出一口气。

阿刚姆妈这屋叫做3幢101,对面那间是102。102室的门几乎天天关着,阿刚姆妈先以为也是空关房。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对面的那扇门突然有了动静。

阿刚姆妈已经转了一觉,是被旁边床上老太太唤醒的,老太太示意要喝水。

阿刚姆妈伸手摇摇床头柜子上的水杯,空了,不得不起来去厨房倒水,怕老太太喝了烫嘴,她拿一只碗来回倒腾了几次,降了温度,才捧着杯回房间。这个时候,她听见有钥匙转动开锁的声音,不是开自家这扇门。阿刚姆妈好奇,趿拉着拖鞋两三步就凑到猫眼前贴着一只眼睛朝外看,对面的门果然被打开了,里面渗出桔红色壁灯的光,一个高个子男子从半拉开的门口进去,随手关紧了门。“一个男人还扎大辫子,哼,不像样。”阿刚姆妈在心里轻蔑了一声。

后来的近两个月时间里,阿刚姆妈还见过几回这个家伙,其中有一次一起进门还有个女的。都是深夜来开锁,也不开楼道灯,阿刚姆妈其实也没有看清过他长啥样。

家里的电视机坏了,阿刚姆妈只拧开过一次开关,后来再也不见图像,她想坏了就坏着吧,不看电视又不要紧。电视机旁边有一只暗红色的电话机,机上还贴着一个小白条,上面写着冰的手机号码。阿刚姆妈一次也没有打过冰的号码,但是她无数次地用这部电话机打过阿刚的号码。阿刚姆妈自从获知儿子出事体开始,就睡不着安稳觉,经常会做噩梦,有时候从噩梦中蹿醒,一看钟,发现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这个时候阿刚姆妈就会呆呆地想,会不会儿子白天不敢开手机,半夜里会开,就扑到电话机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只是那听筒像似无底的黑洞,永远听不到她热切希望的那个响铃声。

都不知是多少次重复摁这个号码,突然,听筒里出现了“嘟----嘟----”的长音,这边姆妈还惊喜乍起,那边阿刚已经接起了电话。阿刚姆妈对着儿子那最最熟悉不过的一声“喂”,心就顿时绞着般地痛,涌上喉咙的话太多,像一群蜂拥而上的小鬼。阿刚,阿刚,你咋啦?你在哪里?你到底犯了没犯啊?你要我死啊……突然,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金属一样的的冰冷笑声,阿刚姆妈一阵心慌,将听筒举到眼前,想看清里面是哪样的女人。这个时候,噩梦蹿醒。阿刚姆妈头昏脑涨,额际冒汗,心砰砰乱跳。少许,等心安静一些,看清眼前已经不是墨黑一片,有微弱的晨光白涂涂地映在窗帘的缝隙。她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在浑浊的黑里凝视着那部寂静的电话机,沉浸在梦与现实的交叉口。对门,就在这时传来轻声打开的声音,像似小心翼翼,但这老式铁门与门框衔接涩滞,还是伴随发出哐地一声轻响。阿刚姆妈听得真切,条件反射般地要将眼睛立即凑向猫眼,底下脚步跨大了,鞋尖瞬间踢到铁门,力道有点重,发出一记闷响。阿刚姆妈透过猫眼那层玻璃,看见那个扎了一把长头发的男人已经关上了门,刚挪步就听到101室门脚跟的那一声响,目光和脚步都被这声响钉住了,正脸对着101室,那么打愣了两三秒钟,然后迅速消失在了阿刚姆妈的视线。

小区3幢102室房子是自家的产权,只为家里不差钱,临时借给闺蜜住几个月。女子柳皱紧着眉,明显受到了惊吓,“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说过不久会结婚搬离。”

像枫这种有才有貌的女白领身边不乏追求者,她应该不愁婚姻,当然这档环境的小区对她来讲肯定只能是暂住的。公司发现她旷工两天,手机关机,终于通过朋友圈获取信息,找到了这里,可惜了,竟然已经是卷缩在卫生间里的一具苍白尸体。

现场初步勘查,致命死因是割脉,小小卫生间里像是铺了一层血地毯。门窗未见破损,死者生前无暴力打斗痕迹。尸检报告说明,死者死于凌晨两三点钟,体内未检测到毒品以及致幻类药物成分,死前无性行为。她的闺蜜和单位同事均认为她心理正常,性格开朗,无抑郁倾向。

“太干净了,就凸显自杀的可疑。”胡大队长给刑侦一队布置,“查清死者社会关系,查清她交往的所有客户、朋友以及邻居等,要求无死角。”

次日早会,各小组汇报情况,有一件事情看似无关,却引起了胡大关注,事发地对门的101室是一位独居瘫痪老太,保姆刚刚换过,经推算,原保姆离开的时间应该是死者死亡当日的下午。101室辞退一个保姆,据说动静很大。

瘫痪老太太的女儿冰是午饭后的时光突然回到妈妈这边屋里来,指责保姆虐待老人。理由是冰接到了一位女性邻居和一位男性小区保安的电话,共同反映的是保姆拖拉打骂老人。保姆坚决否认。“老外婆,我打过你骂过你吗?你说啊!你说啊!”保姆冲到老太太床跟前大声问。床上的老太太“啊啊”了两声,茫然地看着她。“你就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妈?”冰与保姆之间由此发生了激烈的语言冲突。

盛怒之下,保姆冲出房间,在楼道外的小路上拍着大腿哭诉,引得周围居民纷纷围观。她拉住那几个平时常在一起聊天的保姆,请她们为她作证,她是怎样善待老人的。但是那几个保姆几乎都选择了沉默,只有其中一个说,阿刚姆妈推着老太太在小区散步的时候,倒是很尽心的。这时候的冰,站在自家窗口,睨视着阿刚姆妈的激动,脸上保持着永远的毫无表情。

阿刚姆妈最终还是拿起了冰给她结算的工资。她哭肿了双眼,临走之时,打了盆温水,细心地给床上的老太太最后擦了一遍身子。当阿刚姆妈擦好要起身的时候,老太太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捏住了阿刚姆妈正要端起的脸盆边口。阿刚姆妈楞了楞,说:“我以后会来看你的。”也不管她是否听懂,端起了脸盆。这让冰有了一丝心动的感觉,但是她转念又觉得这是保姆装出来的表情,并没有令她改变主意。

胡大队长眯着一双细眼,朝着那个刚刚汇报的民警,说:“去,找到她。”

可是,阿刚姆妈这条溪沟鱼,再次汇入到了大池里。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汽车在马路上不停地穿梭,她绝对丧失了过马路的勇气。身边总有跨着大步的人匆匆掠过,阿刚姆妈一不小心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肩,她被这一记撞转过头去,视线里都是正在走远的背影。她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内心的恐惧像一朵逐渐盛开的蘑菇云。天色暗下来了,夜色是一种绝好的保护色,阿刚姆妈不怕夜,她觉得惟有这黑色的空气,才能让她暂时是安全的。

久久踟蹰在街头,直到发现身边人流退潮,空气中似有似无地飘着一缕食物的香气,饥饿唤回了她的魂。兜里有钱,是她做保姆三个月的薪酬,她极其吝啬地买了一瓶水和一只面包,随手捡了那家小店丢在门边的半只小纸板箱。

起先她只是进公共厕所解小便的,进去后发现这个厕所明亮而干净,没有比这个房间更好的了。阿刚姆妈选择了最后一间,是蹲坑。她使劲闻闻,没觉得臭。把捡来的半只纸板箱撕开,一半盖在蹲坑上面,一半垫到屁股底下,然后她背靠着便间的门,抱着那只旧书包,沉沉地睡去了。

于寂静中,突然传来两声“笃笃、笃笃。”声音连续、短促、清晰而实沉,有人敲门。阿刚姆妈一个激灵醒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脚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前,只见厕所的灯光坦然地照亮着,心口咚咚地跳得很重,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安静的。这分明敲的是自家老屋里的门啊!阿刚姆妈沉浸在刚才的敲门声里,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敲门声清楚得绝对不是在梦里。祖宗大人啊,是不是在提醒我啊,我的阿刚生死无着落啊!

悲从中来,阿刚姆妈扑簌扑簌落下两行老泪。在生阿刚之前,同村的邻里都喊她水清嫂,因为丈夫叫水清。再往前推,娘家族人喊她桂香。在生产队,她桂香可是响当当穆桂英一样的名声,是全公社插秧比赛中的冠军选手。就是这场插秧比赛后,桂香戴着大红花的照片上了报纸,方圆几十里的小伙子都在慕她的名,一时间说媒的踏破门槛。爹娘舍不得她远嫁,最终选择了同村的小伙子水清。桂香脚快手勤嗓门亮,又土生土长根子深,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村妇女主任。大囡出生后两年,小囡跟脚到来,本来一家已经圆满,为来为去少了一个男丁。当桂香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全面地深入地严格地执行了,桂香作为妇女主任,尚处于那种“上逼下晒”的焦虑和纠结中,却又身不由己地混入了超生游击队行列。那种日子,桂香就像做噩梦一样,有时候觉得没能生下一个男孩确实也对不起婆家,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带头超生又怎样对得起村里百姓。肚子还没有出怀的时候,她就无数次动了去做手术的念头,最后是婆婆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婆婆说,是男是女这是最后一胎。桂香受不了婆婆这一跪,只好谎称去省城医院治风湿病躲了出去。那时候她连做梦都在做摔了一跤孩子流产了,那样她也就解脱了,从梦里醒来却是心惊胆跳地摸着肚子,不想孩子有意外,全失了以往铁姑娘的风范。这个娃娃果然是个男孩,而且一出生就成了全县的“明星”。孩子小名叫阿刚,桂香从此也就成了阿刚姆妈。即使家里被罚得欠债满大路,阿刚奶奶还是做梦都会笑醒。

阿刚也很小就知道自己的那点与众不同,村人无所顾忌地当面开他玩笑,喊他“偷生子”。阿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回考试偷看,被老师抓了现行。老师将他带到办公室批评教育,他便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摆弄衣角。老师视为他沉默抵抗,态度顽劣,忍不住喊道:“你一个偷生子还学会考试偷看,真是天生的了。”话音刚落,阿刚抬起头来,随手抓起老师办公桌上的半盒粉笔,直接往屋顶上扬去。开了盖子的粉笔盒在空中解体,伴随几声惊呼,白色粉尘和许多的粉笔头散花般落满了教师办公桌,老师气极,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爆栗。那晚,阿刚姆妈接待了老师的家访,阿刚他爹恨铁不成钢,抓起扫把将他打出了门。

夜已经很深,儿子没有踪影,阿刚姆妈手足无措地惊慌和心疼。七姑八婆家都被找了个遍,然后是阿刚姆妈呼天抢地。折腾了大半宿,寻人的都要睡觉了,便劝慰阿刚姆妈,小鬼头精得很,明早肯定回来了。阿刚姆妈坐在门槛上等到天光发白,自说自话地起身到灶头,点火炒了两个荷包蛋,她就这样捧着碗荷包蛋出了门,一会儿村子旮旮旯旯飘起了阿刚姆妈苍凉的声音:“荷包蛋,香喷喷,囡囡快来吃一个,吃了壮身体,妈妈好欢喜……”晒谷场角落那层层叠堆起来的稻草有了响动,正在草垛子里面睡得呼呼的阿刚被姆妈的声音唤醒,睡眼朦胧地钻出来,瞧见姆妈正朝这边走过来,便抢步到姆妈跟前,伸手一把抓起碗里荷包蛋就吃。狼吞虎咽之际,他偶尔抬头,看见姆妈正满脸淌着泪盯着他看,稍楞一下,伸出脏兮兮油腻腻的手,给姆妈擦眼泪,接着“哇”地一声,含着满嘴嚼碎荷包蛋的嘴巴一裂,生动地大哭了起来。

阿刚姆妈早已经不做妇女主任了,因为心里有个褶,变得走路都是低着头。她以往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缠缠绕绕处理过许多婆媳不和妯娌吵架邻里口角,她性格爽快,是非分明,同情弱势,还不怕得罪人,乡里乡亲的总在记着她的好,做了阿刚姆妈后,更是随和谦让,所以在村人的眼里,阿刚姆妈并没有因为超生了阿刚而嫌弃她,甚至在后来阿刚调皮捣蛋惹祸祟的时候,也都是看在阿刚姆妈和阿刚爹爹两张薄面上,没有太过的为难。这么一哭一想,阿刚姆妈就特别怀念起村子来,特别想立即就回去。

枫,生前和闺蜜柳说过她很快会结婚搬离,警方现场勘查中虽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但也勘查到有同居者的痕迹,如果枫不是对好友虚晃一枪,那她应该有结婚的对象。经查,枫的正牌男友是传媒大学的同学,毕业工作后一年两人分手。这后三年来,无论是她在燕羽传媒公司的同事还是生活中的密友都没有听说枫有公开的男友。查到和她通讯联络比较密切的有三位男性,一位是燕羽的老总秦,一位是她的健身俱乐部的指导老师楚,另一位是电视台的编剧汉,只不过这三位都是已婚男士。当然,已婚男士也可以成为妻子之外的女子的结婚对象的。

这让胡大有了一个假设,如果101室的前保姆是有人设局而遭解雇,那么这个前保姆应该是对某人产生了威胁。那就更得找到她。

再次走访,冰说,去年年底的时候,正在做的一个四川保姆要回家过年,说是回家过年,一旦去了也就不会再来了。这个浙江保姆是四川保姆的一个亲戚介绍的,没有经过中介机构。本来想拍张身份证留底的,但保姆说身份证在途中被窃,正好这边用人心切,也没有深究。不过问过的,这个保姆是浙江人,姓何,名叫桂香。

网上系统一搜,何桂香可不是一大把,是一大片呀,而且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再说她不使用身份证也找不到轨迹,这茫茫人海,怎么找她。胡大愣愣地盯着屏幕,突然想,既然她的身份证被偷了,会不会有人用她的身份证干了些什么,捞一把也好。他双手按上键盘,噼噼啪啪一阵敲打,让他惊讶万分的是,这个合成作战系统平台里果然出现了何桂香的名字,不是有人盗用她的身份证,而是她作为关联人员出现的,主角是她的儿子,网上追逃对象王志刚。这么说,他们母子两人都是在G城呀。

桂香确实还没有离开G城,她给家乡的大囡打过数次电话,大囡说没有阿弟回过村的消息。姆妈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说明阿刚还没有被警察抓起来。她又呆了几天,在附近走了几个建筑工地,实在不见希望,她准备离开了。

她问了买矿泉水的小店老板,也问了一个小区门口的保安,又问了一个马路十字路口带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她就这么一路走着,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当初的那个火车站。她在回忆当时是出广场的哪一边,走多少路是一个菜市场,那里有一对穿红色背心收拾垃圾的老夫妻。她原本想再看看他们的,没啥话要说,觉着没见着他们就离开有点空落落的感觉。可是她已经没有了方向,不光是人累心累,还有脑子也累。找了稍微安静处的马路牙子坐下来,火车站已经装在了她的眼里,她一边看着眼前的车来人往,一边吃着手里的面包。吃完了还坐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想把火车站看出花来。其实她只是理不清心绪,她心里的犹豫叫害怕,她害怕靠近火车站,害怕走进那一扇门,害怕进了门之后所置身的候车大厅是如此熙攘而宽大,害怕那一张陌生的笑脸,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女婴……

不远处,一辆电瓶车撞倒了一个佝着背的老头,发出“叽嘎”一声响。阿刚姆妈清清楚楚看到了车与人的相撞,是老头走在右前方,电瓶车飞快地超过去,然后车身扭着一下,将老头蹩翻了在地上。地上的老头歪着身子哼哼呀呀。马路牙子上坐久了,阿刚姆妈站起来有点费劲,等她走近现场,现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没有人去伸手扶老头,老头在地上哼哼。骑车的是个年轻人,像是对围观者做着解说,然后有拨开人群要离开的意思,围观人群便起了不少议论声。总算有人讲普通话,阿刚姆妈听明白了。“现在的老人呐,动不动就躺倒在地,挺会作的。”“到底碰没碰到?碰到了总得治疗的吧。”“没有吧,自己倒的,叫碰瓷。”

年轻人的屁股没有离开过坐凳,电瓶车轮子动了动,正式要离开。

“我看见了,小伙子你撞人了。”阿刚姆妈不让他走。

“你们是一伙的吧,讹诈我。”小伙子对着她用普通话说,脸色冰冷。

“不是一伙,但是我看见了。你手机响了,右手掏后边裤袋的手机,左手撑不稳,歪了把手,就撞上了。”

“哪只眼睛看见的?”声音尖锐起来。

“不是因为撞了人,你连手机也掉地上了嘛,然后你用脚踮着地,弯腰捡的手机么?”

“我什么时候掉手机了?走开。”他推了一把她的肩。

阿刚姆妈有些激动,反而伸手抓住了他的电瓶车把手,“年轻人,你不好这样的。一个馒头掉地上会粘上土,你个手机掉地上也会粘上尘的。要不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哼,你看得到尘?”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了下脚下的柏油地。

“我看不到,但是警察肯定能看到,他们有机器的,我在电视里看到过的。”

“哇塞,精彩!”有人鼓掌,阿刚姆妈朝着声音望过去,有人正用手机对着拍照。

一个小时后,是冰先给民警打了个电话,说在微信群里看到了一段视频,里面有她家的前保姆。胡大接到民警转来的视频,然后招呼他赶紧去火车站广场,截住老太太。

胡大由此首次与燕羽公司的秦总会面,秦总果然扎着一把马尾辫,发梢刚刚过肩的样子,微圈,干净,他本来就脸长得清雅,这发型弄得,不仅仅是别具一格的艺术范,还特别衬他的气质。让胡大着实意外的是,这样一个优质男的嘴里,竟然说出了“契约情人”这档子事。

“我非常爱我妻子和女儿,公司的名字叫燕羽,分别采用了我妻子和女儿名字中的一个字。我和枫纯属于契约关系,我们有约在先,两情相悦才上的床,但是这和爱情无关,我们互相承诺,她不插足我的家庭和感情,我让她担任旗下分公司的老总。此后,任何一方都可以提出结束。是女人多变,她不可理喻地违约了。”他真的做到了神情坦然,微微蹙着眉,简直有点与己无关的味道,“以前我们总是找度假村或者赶赴其他城市去约会,我觉得这样带着某种渴望和新奇,又不会涉及到家人。去年年底,她说有了好去处,是闺蜜的一间闲置房。那小区竟然连汽车也没地方停,多半住的是老人,倒也适合。但是毕竟是在人眼跟前,所以我一般都是天黑了才去,天还黑着就离开。实话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愉快的。去年我们公司的业绩创历史新高,不仅所有员工提了薪,年底还开了一个隆重的party。年轻人嗨翻了,要求我和妻子一起唱歌,我还给妻子喂了蛋糕。自那晚之后,我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当我提出契约结束的时候,她疯了似地缠着我。”

“所以你杀了她。”

“不不,她是自杀。我睡着了。我习惯凌晨离开,等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那样了。”

“是自杀?你竟然没打120,是见死不救?”

“不,是没得救了。”

“如你所说,你何必做贼心虚,要设局赶走对门的保姆?”

“她的结局已经注定,我能自保就自保吧,毕竟我有家庭有事业。对门那保姆有猫眼偷窥的喜好,我相信她是唯一在那里见过我的人。”

见过心黑脸皮厚的,没见过如此心黑脸皮厚的,胡大有些愤愤然。他清楚,姓秦的能够说得如此坦然镇定,显然是做过功课的了,说不定已经聘好了一流的律师,只要警方没有他杀人的证据,他就不会在这个事件中赔掉自己。“等着吧,法律也不是吃素的。”胡大在心里骂了一句,把辫子男丢给民警问询,转身去看阿刚姆妈,感谢了她两次作证,维护了正义,同时也还了阿刚姆妈被人设局遭解雇的真相。傍晚了,他将阿刚姆妈请到食堂小餐厅,上了好些菜,还向老太太敬了三杯酒。前两杯酒他都说了敬词,第三杯酒他端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喝了,弄得一起吃饭的另两位刑警一头雾水,随后也跟着大队长,依次向阿刚姆妈敬了酒。

那一晚,胡大和阿刚姆妈慢条斯理地聊了三个小时。老家在哪里啦?家里还有田地吗?儿女都成家了吗?为啥到G城来呢?过得很辛苦吧……

胡大长时间用普通话聊天也比较吃力,阿刚姆妈回应的很少,不想回应的时候,她就说听不懂。胡大明白,这个大妈绝对明事理,但是她要保护儿子的心结很重。于是,胡大关于“抓捕归案”与“投案自首”两个法律概念以及两者在量刑上的区别,反复做了细致的解说。

这三个小时,阿刚姆妈是心在滴血般地疼,却装着很认真地在聆听。

阿刚姆妈这晚被安排住进了公安局的内部客房。阿刚姆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房间,明亮的灯光有点刺眼,或许是浆洗过的雪白平展的床褥刺眼,还有房间里所有物品所呈现出来的无限规矩,让阿刚姆妈顿时陷落进另一种手足无措。她在那个小空间里来回走了几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雪白的床单,然后走进卫生间里,洗手盆和座便马桶照样是雪白得刺眼,白得让她浑身不舒服。站的玻璃镜子前,她看到了镜子里那张愁容满面的老脸,像不认识似地轻轻拍打了两下。有一个冲澡的玻璃房间,阿刚姆妈试着打开了水,过了好一会,伸手感觉到那水还是冷的,她实在可惜那些白花花无端流走的水,赶紧关了笼头,也灭了洗个澡的念头。倦意和困意涌上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过洁白的坐便器,再小心翼翼地在床头旁边的一排开关摁扭上来来回回摁了几次,终于最后“啪”地一声轻响,室内顿时落进了彻底的黑暗里。她在暗里舒了一口气,脱了外衣外裤,摸索着将身子藏进被子里面,这个时候她才寻到了安心的感觉,小会儿的功夫,魂儿也开始沉向这无边的暗里,包裹了她所有的心酸和愁苦。

又开始做梦。就跟电视里放的那样,杂草和树屑被踩出刷拉刷拉的声响,露水打湿了裤管,脚步没有停止……人影模糊着,近了些,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闻得见长途赶路的身子散发出来的汗热气。已经走出了那片小树林,机耕石子路光秃秃地,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变成了小跑,跑过那截机耕路,尽头就是东村口,木根代销点的那间挑着翻檐的棚屋已经映入视线。脚步机警地绕过了代销店的门口,转过几截脏兮兮流着阴沟水的夹墙弄,就是阿刚姆妈家那间简陋的两层小屋了。镜头直指阿刚姆妈的屋门口,木门暗沉沉地闭着,阿刚姆妈亲手钉在门把手上的那只硕大的稻草结呢?稻草结呢?阿刚姆妈一阵揪心。

阿刚姆妈是在电视里看到《哈尔滨一网上逃犯回家过年落法网》这只新闻之后做出了离家决定,只要姆妈不在家,阿刚就没有回家过年的理由,他不回家也就不会被逮着。她要告诉儿子,可是电话联系不上,万一儿子回家了呢?阿刚姆妈出门时就在门上钉了个硕大的稻草结,让人远远地就可以瞄见。稻草结就像是一个暗示,一个标志,一个说明,警察可以不明白,但是阿刚能明白。钉了稻草结还是不放心,她又把自己出走的消息散布在全村,想来有人在外说起她的离家,好让儿子及早得知一点消息。可是现如今,稻草结不见了,是一阵风刮走呢,还是哪个手闲的给摘了。阿刚没看见姆妈给的警告,肯定是认为家是安全的,姆妈就在屋子里,正在炒小菜。可是阿刚姆妈分明已经看到了那个姓胡的大队长拎着手铐弓着腰隐蔽在屋的墙角,等待着阿刚的靠近,再靠近……阿刚姆妈那个焦急啊,却无奈喊不出声音去阻止那逐渐走近家门的脚步……

要紧关头“哇”地一声,就这样痛苦地从噩梦中吓醒来,心乱跳着,好不容易识别了环境,见周遭还是黑魆魆的,她摸到灯的开关,下床走近房门,门上也有猫眼,便拿眼贴着猫眼口朝外看了看,亮着灯的走廊空无一人,再拿耳朵贴着门听听,没有丝毫动静。“没有人敲门。”阿刚姆妈着实期盼了一下,如果有人敲门,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开,她甚至无限幻想,一打开门就看见是儿子,也不管这里是不是安全得儿子可以来。愣登了一会,她乏力地瘫坐在门边,无数心事便如云般卷来。于纷繁之中,胡大队长的目光,总是如针似地穿透云碍,将她装帧得无限平静的心事划拉出一道道血口。

昨天,那个留着马尾辫的男人干干净净地坐在公安局的那间办公室里,胡大领着阿刚姆妈走过玻璃窗,问,是他吗?阿刚姆妈点点头。她问,他做啥啦?胡大说,你离开那天,对门102室死了个女的,他需要来说说清楚。阿刚姆妈瞬间便从胡大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内容,这个男人坏。一秒钟之后她又想到儿子,阿刚是不是也这样做了坏事,揪心的感觉刹那加重起来。直到晚饭后胡大提示她阿刚涉及一个案子,希望她尽可能让儿子自首,所有的尘埃就此扬起,她拼命地在这纷繁的尘埃里找寻儿子,唯一地找寻儿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地发白。

这一天,很多的人都在电视新闻、网络新闻、手机QQ群、微信群以及警方公众号看到一则消息:G城火车站广场“作证大妈”今日返乡。……尽管有很多热心市民挽留大妈,但是大妈说她和儿子失散好久,她想回家等待儿子归来。“荷包蛋,香喷喷,囡囡快来吃一个,吃了壮身体,妈妈好欢喜……”大妈吟唱起家乡童谣,足见母子情深。鉴于大妈的儿子无法联系到,请知情者提供线索……真诚祝愿,大妈与儿子早日团聚!

大众传媒,正在无限地迅速地复制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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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邵江红,浙江省绍兴市公安局民警。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3届学员。近年来,散文和诗歌作品多次在警界内外征文中获奖,其中短篇小说《夜拍》荣获第六届全国侦破推理小说大赛优秀奖。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山花》、《啄木鸟》、《东方剑》、《野草》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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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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